他们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周围的一切,空间和时间仿佛统统静止了,仿佛过得很快,也许已经在草地上过了一年,两年或者是更多更长的时光,也许只有一分钟、两分钟,他们从混沌中醒了过来,小姑娘一脸晦气,表情阴郁,她陷入重重矛盾中,也许凭着姑娘的感觉,觉得自己失去的太多了。首先开始冷淡自己心中的偶然。郁达夫心中老大的着急,他容不得她有半点冷淡,眼里增加了痛楚,他抱着姑娘的肩膀大声地问:
“你爱我,你爱我,是不是?”
小姑娘摇了摇头。郁达夫哭笑不得,刚刚发的誓言,她又要食掉了,他不信,可是她相信,她们一时的感情冲动,像富春江的流水,发出‘野性的时候,会吞掉一切的,吞没舟棹、江堤、民房、禾稼。但如果它沉静的时候,是那么深沉、含蓄和冷静。小诗人,诗兴大发的时候就像这带着野性的江水,会吞没一切的。而小姑娘这时同这沉静的江水,她的本能特别含蓄。她看到郁达夫那种多变的感情,笨拙的样子,她显得很快乐,心花怒放。她不忍心自己心中的小王子这样神魂颠倒,但又不得不狠着心,在表面上折磨他,在心中折磨自己。这与其说是出于心理不如说是出于本能。小伙子的爱往往出于文稿言行,他们做到言行的一致、忠诚。而小姑娘的爱,那是一颗心,而这心又往往相当隐晦、曲折。
小姑娘心中很愉快,她没有食言,那是一种变态的心理。一个文明古国,几千年的中国传统,不可能也不允许她一会儿就改变这种传统的婚嫁方式,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旧中国婚姻的金科玉律,在中国古老的大地上,恋爱与婚姻不可能与西方人那样明朗,浪漫,自由。
那些都是梦想!年轻的郁达夫不敢那样做,年纪不相上下的赵家少女更不敢那样做。因为这仅仅是一个敏感的时代,一个高度封建的时代,青年男女的婚姻嫁娶全在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文明婚姻是那远离乡村的大都市的事情。郁达夫与赵莲仙的心境也只有他们心中知道。
十五岁的郁达夫在人家的眼中充其量还是一个孩子。小姑娘也许知道一点,或者说还有她的那两个女友——金家的大小姐。她们一个共同的情景是都为孤儿寡妇,但家境不赖。她们还没有把家境不佳的郁家作为夫婿的候选人。她们目前都不乏追求者,眼光绝对不低。
由于同窗的举荐,郁达夫终于入了那同学的伙,也经常到金、赵两家进出,偶然见面也非常客气,有了进一步的来往,然而在郁达夫看来,终不如那位同学,与女孩子特别的繁密。加上毕业考试的即将到来,郁达夫终于收起那无聊的心,他把这种感情压到心底。
十五六岁的他,情窦初开了,但他不愿意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他一看到母亲那张过早衰老的脸,便自我羞愧觉得无地自容。过早地失去父亲,使母亲承担了无尽的重担,他的内心受着极大的痛苦,充耳所闻是“你要争气”的声音,那种热烈的爱被冲淡了,学业重据了那尚幼稚的心灵。他痛苦极了,恨自己不争气,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他不愿意惹母亲不高兴。看到母亲不高兴,他比一切都难受,然而,他也忘不了那张可爱的粉嫩的红扑扑的瓜子脸,那红红的脸颊,善良的心,水汪汪的眼睛,老是诱惑着他的心。
他克制住自己,对自己严加管束,在自己的心中写下自己的座右铭:“我爱她,但我更爱自己的学业。”他一心为自己的学业争光,全力投入毕业考试,这一切大概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她,为了自己,为了自己不至于堕落。
他控制住了脱缰的野马。
在郁达夫十五岁那一年的正月,也就是大清帝国最后一个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登基第二年的正月,郁达夫终于如愿由富阳高等小学学堂毕了业。富阳知县和学堂堂长亲自向他发了文凭及增生执照。
不仅如此,由于学堂堂长赏识这个第一届的最优等的优等生,特地由知县发给他一套《吴梅村诗集》作为奖励,奖励这个在诗歌上有突出造诣的学生。晚上,就在学堂的大厅里,摆起了送别毕业生的酒宴。元宵佳节即将来临,整个富阳县城都沉浸在元宵节前的欢乐之中。这一天可是正月十三啊。龙灯舞起来了,宁饿死不愁死的乡亲们开始了龙灯舞会,满城的爆竹,正庆祝一年一度的上灯佳节,爆竹声声不绝于耳。郁达夫在酒宴上尽情地喝了几杯酒,离开了学堂。
早已是月上大江了,月色真好!元宵前夕的月亮更圆了。一种刚刚毕业后的欢欣和踌躇满志,不能自抑。踏着这无限美好的月色,他不能自持。他对大街上的喧哗毫无兴致,猛地他忽然想起他那亲爱的小姑娘,因为临考的繁忙,使他忘记了一切,而现在……
月色好极了!行将十五的月亮,给江边的小县城铺上了一层银辉,天气暖和和的,并不寒冷,郁达夫身穿校服,踏着月光,一任自己来到赵家的家门。门,半掩半开。怀着跳跃的心,郁达夫轻轻地踅了进去。皎皎的月轮正把水样的月光,洒到大地上,洒在泮池边的柳树上。大地静极了,静极了。
屋子里只有小姑娘在那里,静静地坐在那里写字,或者是写诗?面前是一盏洋灯,灯光摇曳她背后长长的身影。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辫子,一声不吭。她的母亲和她家的女仆一起上街看龙灯,购买节日礼物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她。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并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曼声地问了一句:
“谁呀?”
郁达夫故意屏着声音,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一口气吹灭了她面前的那一盏洋灯。月光如潮水一样浸漫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洒到两个少年男女的身上。小姑娘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说:
“荫生哥,是你?”
在晶莹的月光里,郁达夫看到莲仙那白色的皮肤更美了,像一张白色的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忍不住了,向她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和胳膊……
月光包围了他和她的全身,天地突然变小了,浓缩成一个点,只剩下他与她,还有月亮。万籁无声,听不到外边的爆竹、喧哗、呐喊,平静包围了他们。两人中间,她也不发一语,他也并无一言,她扭转了身坐着,而他面向着她立着。她只微笑着看看郁达夫,看看月亮,而这大胆的男孩儿也只有看看这漂亮的女孩子再看看中庭的空处。没有热烈的语言,没有粗鲁的动作,没有奔放的激情,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都没有。在他们之间只有温馨的柔情,淡淡的微笑。但他们都有一种不晓得是如何的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如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围着他们的全身。
没有轻薄的表示,只有会心的微笑;没有粗俗的语言,只有深沉的静默。月光在向他和她微笑,在他们中间,也许谁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真实,而以为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虚幻的梦想——
相对、静默、微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就够了,天地一片混沌,两个少年无声无息,似乎要把对方看个够,静静地听着对方均匀的呼吸。月光是柔和的,目光是柔和的,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柔和之中。
他和她终于离开现实世界,时光就这样流逝了,不知过了多久。两个痴情的少年男女,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才回到这真切的世界中来。
小姑娘轻启朱唇,终于说话了:
“今天晚上你在喝酒?”
小学生柔声回答:
“是的,在学堂里喝的毕业酒。”
郁达夫在她的身边站了良久,这时才轻轻地放下她的手臂,就在她边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巴不得能在这夜阑人静的地方,与她多说上几句,多看上两眼。他知道,明天,他就要离开这心爱的小姑娘,向往远大的前程了。
“明天,你就要到杭州去考中学了么?”
过了很久,小姑娘又柔声地问。
“是的,明朝我就坐快班船去。”郁达夫不无依恋地静静地说。
多么静啊,静得有些严酷,小姑娘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郁达夫心里充满了惆怅,浑身是恍然的神态,一缕愁丝涌上心头。
斗转星移,天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门外传来了莲仙母亲和她们的女仆的说话声。小姑娘立即站起来,擦亮的火柴,点上了洋油灯。
赵家太太来到了大厅上,放下元宵礼品,首先向郁达夫祝贺,赞扬他的才学,郁达夫地愉快地告诉她:明天他即要坐快船下杭州了。她们又谈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的闲话,郁达夫才匆匆告辞。
离开了赵家,他很兴奋,反正回家去也睡不着觉,他就在那柳树影中徘徊了很久。他踏着柳树中的月色走回家来,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相对时的沉醉的感觉与恍惚的样子。他回昧着这泮池边的柳树,倩儿家的打牌,剧场里的见面,心底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惆怅,一种春愁,一种水样的淡淡的春愁。
别了,心中的姑娘!他从内心这么想。
§§§第四章 旋涡中的少年
十五年年华,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对于一个人生来说,仅是人生的起步,无论是什么样的男孩儿,在十五岁的年华上都喜欢人家把他当成男子汉看待。在大人的眼里那也许还是个小不点,而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已经是有足够的思想的小大人了。郁达夫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他由于学业的优异,由于耽于幻想,他相信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可以远走高飞了。
郁达夫就在这样的年华里离开了生养他的故乡,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长出人生的翅膀。他们不负他们的母亲所望,不像其他人一样仅仅守望着几亩薄地,或者几间小小的祖屋过日子,而是有着远大的前程。长兄曼陀刚刚毕业于日本东京的法政大学,二哥养吾正在杭州的陆军小学就读。因为没有人远送,郁达夫同了同乡又是亲戚的一位老秀才,坐上快班船,直下杭州府。
杭州,在达夫看来那是一个谜,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东南形胜,湖山佳处。《西湖二集》《西湖白话》诸书统统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
“苏杭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给他心灵的印记,难以磨灭。
断桥、净慈寺、雷峰塔,善良的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如雷灌耳。灵隐、孤山、西湖、六和塔、柳浪闻莺、吴山……等地的无限风光,从书本、兄弟的口中已经耳熟能详。林和靖与白乐天,于少保同苏东坡的遗迹早已吸引这少年了。更加使郁达夫愉快的是,他的两个兄长都曾在杭州求学,他的二哥养吾如今正在杭州的陆军小学读书,从他们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远大前程。到杭州去,到杭州去,这差不多成为近来他心中的一个信念。
白富阳到杭州,陆路驿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如果用现在交通发达的年代来说,真是最方便不过的了,可在郁达夫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不但尚未有公路汽车,就是钱塘江上的小火轮也是没有的。两地山重水隔,到杭州去一趟,乡下人叫作充军,认为杭州就如新疆的伊犁一样遥远,不是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极边。当然,郁达夫并不这样认为,他知道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神奇的世界,文明的世界。富阳虽然与杭州是近邻,可他们到杭州之先,总要在家里供一次祖宗的牌位,虔诚祷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灵,一路上保佑着他的子孙,而邻里戚串,也总都有来送行,吃过夜饭,大家手提灯笼,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头,齐声叫着“顺风!顺风!”才各自回去。摇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开船之先,沿江绝叫一阵,说明船要开了,然后再上舵梢去烧一堆纸帛,敬神明以贿赂恶鬼。当郁达夫去杭州的那一年,钱江上的交通已经有了一点进步,于夜航船以外,又有了一班日班的快班船。
因为郁达夫的长兄曼陀已去日本留学,二兄又在杭州的陆军小学读书的缘故,祖母母亲又都是女流之辈,所以陪郁达夫到杭州去老中学生的任务就落在一位老秀才的亲戚的头上。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和迷信着实使郁达夫大吃一惊,同时也可以令人肃然起敬。他于早餐吃了之后,带上达夫到祖宗堂前头去点了香烛,行了跪拜,然后再向自己的祖母、母亲,作了三个长揖,虽然是在白天,也点起一盏“仁寿堂郁”的灯笼,临行之际,还回到祖宗堂面前去拔起了三柄香和灯笼一道捏在手里。祖母为忧虑着她最小的孙子也将离乡背井远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不大吃饭不大说话了。母亲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口里叫着“一路要……顺风……顺风!……”,才叫着半句话,就跑回屋子里去躲藏,因为出远门是要吉利的,眼泪决不可以教远行的人看见。固然达夫的娘亲陆氏是个要强的女人,但当她亲手将这小儿子送出远门,虽然有着远大的前程,怎么能不伤心呢!
船,慢慢地开了,富阳——小小的县城逐渐被抛到身后,美丽的鹳山、熟悉的春江第一楼渐渐地离开了他的视线,故乡的山川,逐渐模糊起来。与长辈们有些悲伤的心情截然不同,年轻的郁达夫心中倒是兴高采烈,因为他知道,离开家乡,等待他的是远大前程!
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十五年来,他还没有离开过生养他的富阳家乡,为了求学,为了前程,他不得不离开这可爱的故乡。年轻的郁达夫现在终于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成了天上的鸿雁,飞向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