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很寂寞,她的确愿意与人家多交往。她家里人丁单薄,只有个四十多岁的寡母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仆,此外还有个在沪经商的叔父,家里把她视为明珠。但无论如何满足不了那颗孤单落寞的心,那颗活泼开始发育了的少女之心。好读过几年书——但那只不过是在她自家的私塾里,女孩子没有也不可能有与男孩儿一样继续读书的权利。
读过几年书的女孩子在这小小的县城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在家里,她现在只能是偶然读读书,非常的无聊。也偶尔跑到那几个女孩子家里消磨时光,但刚从女友家里出来就会感受到更加的寂寞。文静漂亮的小姑娘,更多的是与母亲在一起,打发时光。做做女红,到剧场去看看戏,也到杭州、上海去度过一段时光。她们并不缺少钱财物质,叔父经纪着一切。她更多的是待字闺中。这也许是中产人家少女的惟一的出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教养,当然不允许她去接触她周围的那些庸庸碌碌的农家子女,而对面这个显得忠实厚道腼腆的邻居洋学生,自然不无好感了!
“听说你在学堂里读书很用功,还能写一手好诗,真的吗?”
小姑娘摩弄着自己的发辫,轻轻地问。
“……”郁达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眨眨眼睛。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如何知道的。
“听你的同桌说,他常常看到你的诗呢。”莲仙马上招供了,她害怕他马上从这里逃开,所以没话找话说。
“原来是他出卖了我!”郁达夫心中这么想。但他并不觉得怎么样,他无法回答小姑娘的问话。只是微微地笑着偶然点点头,以示他在倾听她的话。他又拘束起来,非常不安,他有点惊讶,还没有从惊诧中清醒过来。虽然他很兴奋,但是生来胆小的他,还不习惯于与异性相接触,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气短,很不自由,恨不得立即像土行孙一样土遁而去。
正好是赵家太太解了这个围。她和女仆从街上回来,看到眼前这个少年,她没有使达夫继续着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门声一响,两人一见面,女儿就做了介绍,赵家太太马上奉上一连串欢迎之至的恭维话,郁达夫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说话也自由斯文多了。眼前的赵家太太年纪尚轻,正是那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华,依然富有魅力的年龄。
讲起话来侃侃而谈,咬字清晰、精明、富有教养,她差不多把该问的都问了。谈到达夫长兄曼陀在东京的情况,也谈到他二哥养吾在杭州陆军小学的信息,称赞达夫母亲陆氏的聪明能干,也谈到他祖母的念佛,显然她对这一家——世居富阳的郁家了如指掌,十分熟悉。她也能谈诗,在她那一个阶层的人,多少是懂一点诗的,尽管所懂不多谈得也不好。
郁达夫却十分快活,小脑袋顿时活跃起来,与刚才的呆板、老实适成鲜明的对照,判若两人。他把赵家太太当成了一个知音了,什么样都往外倾吐,也在谈富春江上的白帆,秋天的天气,谈学堂堂长,与年长的同学,早把个小姑娘晾在一边。小姑娘又高兴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想不理他,却又想在旁插嘴,想取讨母亲和荫生哥的欢心。可是郁达夫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谈他自己的,仿佛他与她们是早已熟悉的老朋友。小姑娘撅起她的嘴巴,眼睛里都湿润了。郁达夫看到了这一点心里难过极了,他想对小姑娘解释一下,但是他不敢。在赵家太太的眼里,郁达夫还是一个毛孩子,但她很快发觉,他的谈吐令人惊讶。他的书香门第,兄长的学业都够使她感兴趣。凭她的学识,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她很感兴趣地与他谈,很客气地邀请他做她们家的常客,这样做既可以解除她们无边寂寞的一部分,她知道他非常有修养,与他讲话将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做母亲的也知道她女儿的小心眼,凭着她那智慧女神的那一双眼睛,凭着她从女儿那里听来的片言只语,她知道女儿对眼前这个男孩儿颇有好感,尽管女儿和眼前这个邻居的孩子都自以为那是一段心曲,秘而不宣,但早已从他们的眼神中走漏了消息,做母亲的知道女儿的心思,正合谚语中的一句话:“知女莫若母”,这个小邻居对她女儿一眼不瞧的样子,聪明灵秀和那种笨拙的样子,使她心里觉得好笑,然而她不发一声。她的内心也十分喜欢这个郎中和塾师的后人,可内心归内心,嘴上却没有说,那是不能说的。另一半也许是寂寞造成的,她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的狼狈相怪好玩的。然而这一切都是交替产生的,她一看到这少年的那种木讷和伶俐交替表露出来就直觉好笑。她看到莲仙那副焦急的样子,于心不忍,肚子里又好气又好笑,谈笑着与她的女仆走进自己的上房,口里说着挽留的话。郁达夫一见太太走了,就想起身,可是他不知说什么好,找不到措辞。小姑娘一见母亲走了,心中倒有点安心,但看到这个初交的朋友也想偷偷地溜走,心慌得像条小鹿。她只在口中呐呐地说:“你说呀,你说呀……”可是事与愿违,砥前的这位男子汉却封了口。只把他那有点忧郁的眼睛瞟着这个深闺中寂寞的小姑娘。小姑娘白嫩的瓜子脸上泛起一阵红云,有点嗔怪他的意思。他们俩竟然没有谈什么,也许是太生分了。小姑娘脸色羞红,谈着其他一些事,如去上海杭州啦,打牌啦,希望抛砖引玉,可这少年只是“嗯嗯、哦哦”的漫声应和,天知道他的心眼里想着些什么,小姑娘又生气又好笑,心里直骂他是“乡巴佬”,虽然她自己也是这“乡巴佬”的近邻,与他并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别,也没有逃出这“乡巴佬”的范畴。小姑娘对外间的感性认识可能比达夫还要多一些,有时她胡诌一些幼稚的看法,讲一些道听途说的玩意,“乡巴佬”也听得津津有味。当她讲着些火轮、汽车、的士、洋房、教堂,讲着那些广阔的地平线,吴淞口的海,还有些传说中的成分,郁达夫渐渐插上了嘴,他是从报章杂志间看世界的。小姑娘很高兴,两个孩子谈话投机多了,彼此都不再生分。他们把喜怒哀乐往往放在脸上,那是天气预报的晴雨表与风向标,天真无邪的他与她心中充满快乐,临分手,还约定以后再见面。
两小无猜,两个邻居开始了这样一种天使般的交往。经过这家门口,达夫常常神不守舍,而小姑娘在那种具有规律的时间里会站在她自家的门口,闪烁着快乐的眼光。在十二生肖中他与她是同属一个。郁达夫心中很乐意于小姑娘的钟情,恨不得与她结成生死之交。回到家里,他把这一切都瞒着母亲,口里一个字也不说,读书时心猿意马,有时脑海中突然出现那个小天使,那神气与表情,活泼劲儿使他由衷地感到高兴,深深地铭记在灵魂深处。这一件事实实在在扰乱了他——郁达夫的童心。
郁达夫和小姑娘的满足、愉快是有限度的。他们只能偶然见上一两面,过后全凭想象,他们缺乏感情的交流,内心不安,也不知其所以然,男孩儿与女孩子心中都会感到阴暗,他们都愿意像哥哥妹妹一样在一起,但在那个时期,他们不敢。
在小诗人的心里,他非常愿意出现这样的镜头——
一个秋日的黄昏,彩色的晚霞布满天空,小姑娘站在家门口,看到在离她家不远张望的郁达夫,忽然心血来潮,压低声音,仙他招手:
“跟我来!”
两个小孩子马上手拉着手,飞快地奔出小小的县城,一直向春江边走去。露珠刚刚上升,江边飘飞着一层薄雾,树枝小草都挂上一串串晶莹的银珠。江心里风平浪静,小鱼儿快乐地跳跃着,他们飞一般来到一片江边的小树林。穿过小松林,他们来到小树林里,暮色已经向他们铺天盖地似的压了下来,他们全不在乎,柳枝划着他们的小脑袋,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各自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拉着各自的双手,直觉好玩,他们充耳不闻江上的涛声,秋虫在呜叫,彼此能倾听到对方的心跳,彼此都觉得有仿佛一阵酒醉似的沉迷。他们像大人那样相亲相爱,小姑娘顿时觉得幸福来到身边,浑身软绵绵的,依靠在小达夫的身上。少年郁达夫非常紧张,也十分愉快,仿佛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一下子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听任小姑娘躺的他的胸怀间,双手搂着小姑娘的身子,触摸着那有着弹性的肌肤,闻到她扑鼻的乌发的香味。他的脑海轰地响了一下。他愣住了,突然像一只小野兽,用自己的嘴巴吻着姑娘的脸,只觉得气粗,小姑娘半闭着眼睛,心里叫着他的名字,喃喃自语,沉醉在欢乐之中——
他们一起坐在江边洁白的沙滩上,那流向东海的钱塘江就在他们的眼前。晚霞中,还可以远远地望见江心中的几个小岛,江水涨潮了,侵蚀着沙滩,发出江水拍打近处沙滩的声音。他们都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神魂颠倒,不再把这个世界记挂在心上,世界在他们的心中变小了,变窄了,幸福充溢着他们的心灵。他们一言不发,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只要“犬囚相对”这就够了。暮色里他们的眼睛都有在放光,在说话,这是另一种语言,无声的语言,而且更能表达自己的灵魂,那种心灵的窗户更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真诚、纯洁、没有半点欺诈,小姑娘尽情地卖弄着自己的风情。公正地说,那不是装出来的,是女孩子的本能,是春的信息,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与生俱来的。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产生。小诗人,俨然成了小姑娘的保护人,这个时候,他就是她的骑士或者说是心中的王子,而她也就是他心中的公主。小王子此时风度翩翩,俨然就是当今的王勃、李太白,无意卖弄着才情。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女人的卖弄风情与男子的卖弄才情同样可恶,然而他们不,他们还是孩子,那只是出于内心的本能,他们没有装假的成分。一旦装假,那就是欺骗,也就分外可恶了,而他们是无猜的两小,那简直是一对小天使,他们来自圣母的身边。
那只不过是他们的白日梦。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年轻的学生,文静的女孩子,谁都不敢那样做,那时的中国,也叫大清帝国。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陈腐的观念同样束缚着人们的心灵。大洋彼岸的文明之风,刚刚吹向这古老的大陆。在这古老的大陆上人们往往只能内心与表达截然分开——
爱,少年男女之爱,就像石缝中的野草,极不正常,因为这是大清帝国。他们还有另一些白日梦……
一个三月的下午,天气温和,万木葱笼,在富阳县城的一角——城隍庙剧场里,郁达夫信步走来走去,若有所失,突然,他像在阴晦的雨季里看到阳光一样,眼中放出光辉,他看到剧场中坐着他那心中的女孩子,在成百上千的人中,他看到她,而她在这同时看到了他。他想开口,但猛地住了口,他看到她的母亲就坐在她的身边,而她们家忠实的女仆也坐在一起,郁达夫心中老大着急,差不多同时,他也看到那漂亮的倩儿红儿一家人,与莲仙才隔一箭之地。莲仙向他摇了摇手,又摇了摇头。两双眼睛在打着眼语,郁达夫向她招着手,小姑娘先是没有动,然后悄悄地从母亲的身边开溜,两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溜出了剧场,一起来到富春江边的路上。杨花如雪,柳絮飘飘。
正是三月天气,阳光很好,暖和极了,他们来到梦中来过的地方,只见万木峥嵘,春色浓艳,一切显示了生气,江水涨高了,白帆分外繁忙。这一对少年穿过松林,猛地向前跑去,一前一后,郁达夫跑在前面,莲仙就跑在他的后面,他们嬉笑着追逐着,像两只嬉水的小鸭子,一个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一个呼吸急促脸泛红潮,最后赵家的少女,追上了自己的骑士,笑倒在他的怀里。
那是一个三角的小沙洲,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与大名鼎鼎的富春江的汇合处。多么美好啊,绿草如茵,松软得就像天然地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躺倒在那草地上。他们在那里笑够了,说够了。他挨在她的身边,触摸着她的小手,一股强烈的电流通过全身,小姑娘柔软的身姿就笑倒在情郎的怀里。郁达夫大吃一惊,呼吸愈加急促,脸色更加苍白,心里呼喊着:“这是怎么啦,啊,不!不。”小姑娘半闭着眼睛,无精打采依在他的身边,而他仿佛突然醒悟,把她抱在怀里,听任小姑娘在他的怀里撒娇,将自己的头低落下去。寻找她的香软的嘴唇,他们相亲了,一个显得惊惶失措,一个显得十分镇静,异常兴奋。两对眼睛,紧紧地对视着,愉快、茫然。
青天深蓝,白云悠悠。多好的天气啊!黄色的小野花开遍了小洲和它旁边的草地,听任人们采掬,火红的杜鹃开遍了远山,把远山染成了一片红色。仿佛给远山戴上了一顶大红帽,碧绿的草地上,这对少年如醉如痴,轻轻地搂抱着,鸟儿在柳树上轻轻的呼应,小达夫口里喃喃地说着:
“莲仙,我爱你,我爱你!”
小姑娘,眼中顿时放出光彩,小声地说:
“达夫哥,我也是,我也是啊!”
他们松开了手,都有带着满足的微笑,退后了一步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天真欢乐的脸,然后又紧紧地搂抱着,吻着对方的嘴唇,脸颊和鼻子,在他们的旁边,一切仿佛都停止了,大江没有东流,白云停留在空中,小鸟没有了叫声,他们互相发出了海誓山盟,各自相信对方的忠诚,谁也没有怀疑对方显然带孩子气的话,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当做最神圣最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接吻,把他们的“爱”升华到另一个高度,这是两颗纯洁的心灵首次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