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14996700000012

第12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11)

郁达夫因为与莲仙家住较近的缘故,三天倒有两天能有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小姑娘或许是出于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他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郁达夫看来倒是如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的样子,与她见面一次,马上变得头昏脑热,胸膛里的一颗心突突地跳动不停。因此,他在上学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者外出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到她走过以后,或读书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中抬举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她再来一次,再来到他的面前立着对他微笑一眼。有时听说她到上海去了,还真是心中若有所失,生怕她从此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如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那颗无邪的心,早已被那位同窗看在眼里。当郁达夫从同桌的口中听到那几位女孩子的名字和那一番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摇头,表示他不愿意去,同时眼里也水汪汪想哭的样子。他直觉得自己是一名被抓的窃贼,无论如何不知道自己已走漏了春的消息。回顾他的同窗,没有调笑的意思,他想说不,但又没有出口,那同窗仿佛早已读懂了他的意思,看破了他的隐衷,好像已经得到他的同意似的,用强有力的手把他拉出了校门。

此时的郁达夫就像一个超级的大玩偶,心里怦怦直跳,机械地立起身,让那小坏蛋推搡着走出小学堂。小绅士洋洋得意,他走在达夫后面无异于是一个古老的解差或巡捕抓获了一个不很情愿的逃犯。郁达夫不知如何是好,活脱是个小俘虏,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团乱麻,小脑袋就像磨坊中的水车轮,他在心里骂自己,恼恨自己的软弱,直想哭。他自尊心极强,自卑感也极深,他只机械地跟着同窗来到倩儿家的门口。

这时他想逃走,心里怦然跳动,脸红得像猪肝,他执拗地不肯迈进倩儿的家门口。嘟囔着,一点也不顺从。然而他这朋友发一声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子却同时笑着跑出来,招呼着这俩个不速之客,把这解差和囚犯让进屋子里,充满欢乐的气氛。郁达夫既然到了她们的面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自然只有俯首红脸的份了,如同被绑赴刑场的囚徒跟她们直到室内。而他的那位同学则绘声绘色地带着滑稽的声调把将荫生拖来的情节大大喧染了一番,几个女孩子便是一阵大笑。郁达夫全不把人家的好意放在心上,倒是有点气愤起来,以为她们和他侮辱自己,所以在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他自己也奇怪得很,两只脚步却软落下来,心里虽然一直想溜走,而腿却并不听他大脑的指挥,跟着她们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骨牌,他甚至把想跑的心思也忘记了。郁达夫进入客房,一切都使他感兴趣,半新的木板房建筑,陈旧的年画,古色古香的房中摆设,活脱是江南殷实之家,郁达夫虽然没有贾宝玉那块通灵之玉,但从内心里与他的想法一式无二。一周的苦读劳作之后,现在解脱了,听着耳边甜蜜的声音,看到三个漂亮的少女,十五岁的郁达夫实在是非常之愉快。

当他们玩起骨牌游戏的时候,客房里便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那是一种古老的差不多家喻户晓的游戏,不过郁达夫很少玩这种东西,那是他的母亲所不允许的,会荒废学业。郁达夫现在就站在同桌的后面看牌,不过并不太老实,他不时向她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几圈骨牌下来,他们的输赢一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郁达夫居然也和她们半熟,有说有笑了。郁达夫倒是有了一种眷恋的感觉,他对三个女孩子都有了一种好感,他自己也感到十分的荒唐。“如果……”,他耽于一种幻想,心里撞开了小鹿,无论是姑娘们的装束、神态,还有快乐的银铃似的笑声,都刺激着他的感官。在他的心灵深处就像螺蛳悄悄地探出脑袋一样,悄悄地敞开了被称之为“爱”的心扉,那是一种真正的倾慕,但他不知道该爱哪一个。是倩儿?是红儿?是莲仙?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她们都长得甜美可爱,巧夺天工,标致美丽,聪明伶俐。对于从小没有姐妹之爱的郁达夫产生的一种异样的某种情感。他与她们都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只是淡淡的认识而已。彼此都有的是纯洁的灵魂,纯洁得有如真正的小天使。郁达夫当然不知道小天使的真正心理,郁达夫更多的是与莲仙的会面,因为她与他住得近,他倾慕泮池边上的红墙,红墙上的薜荔,红墙边的老柳树,以及那个深深的大院。爱屋及乌,仿佛他也倾慕着大院中的使女和莲仙的寡母。然而,那只不过是他心中的一点秘密。

他与三个少女彼此都没有过什么真正的交谈,只不过是相遇而已,连一句问好的话都没有过。在小小诗人看来,朋友们相交诗才是真正的语言,他在背地里写过不少诗,那是写给自己人看的,几乎全部锁在自己的心中,他以为那是他的专利,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郁达夫带孩子气的爱慕,大概仅仅是一件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人家是不知道的。只有他自己觉得他是钟情于她了……

同桌与郁达夫,两个少年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侃侃而谈,一个显得木讷忠厚,郁达夫自然成了众矢之的,特别是同学的调侃对象,与生俱来的性格,使他在此大吃苦头。与同学相比,他是那样微不足道,自惭形秽,当然这只是郁达夫自己的一种想法。在他看来,他的同学有些饶舌,这种饶舌,使空气活跃不少,却大遭达夫的白眼,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在姑娘们听来,那是天方夜谭的事情。郁达夫知道,老同学在与姑娘们的交往中,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与姑娘们的对话,他纯粹是一问一答,并不觉得轻松自由,徒然显得老实憨厚。

天渐渐黑了,春江的雾霭与暮色紧紧地包围了这一幢宽敞的院子,秋蛩在鸣,天上开始闪烁着星星。郁达夫,这个在生人面前一声不吭,显得笨拙可笑的高小学生,舌头也自由得多了,安定多了。当再整牌局的时候,他终于敢在姑娘们面前抬起了头,偶尔说上一句笑话,有时还可以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夜幕把大地笼罩得一丝不透的时候,该回家了。这时,倩儿的母亲,那一个仁慈的太太,派了郁达夫一个差使:

“荫生,你与莲仙同路,你提着灯笼,把莲仙送回家去!可不许欺侮人家姑娘哟!”

大家说笑着,倩儿的母亲,倩儿姐妹俩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透过雾霭的月光就照在街道上,朦胧的月光就像一首难懂的诗。

大街小巷,鹅卵石与石板铺就的街道半明半暗,更增添了那朦胧的感觉。郁达夫与赵家的小姑娘就在灯笼微弱的光圈里,慢慢地前进。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一前一后,迈着小步,前进在这深深的小小巷里。

仿佛两人都充满着悠悠的愁丝似的,小巷悠长悠长,两人一声不吭。小姑娘一扫在倩儿家的快乐,默默地走在前面。郁达夫可怜得很,他心上盘算着要与姑娘说点什么,可他不敢。他不知该向姑娘说点什么,心里涌上了要与姑娘讲点什么的感觉,他从没有与这个心爱的女孩子走得这么近并且是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过路,特别是在这初月横斜的小巷中,又是在这秋天的晚上。他的话全都憋在心里头,在他的灵魂深处,蕴藏着火热的热情,发出内心的呼喊,他差一点喊出声来,“啊,莲仙,我喜欢你!”但是他不敢,虽然他并非缺乏这样的勇气,男子汉的尊严不允许他这样做。在他的心里,两个达夫在打架:一个是感情的他,一个是理智的他。感情的冲动,与理智的冷静交锋,理智战胜了感情,灯笼向前移动,两人始终是悄无一言,他们仿佛是互不相干的路人。她对眼前的这个清瘦少年有些须了解,向他投来青睐,虽然这眼神不会为达夫所知,并且只是短暂的一瞬,社会的现实不许她说出一声半点,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和自尊心把她自己的思想严严实实地锁在灵魂的深处。她只有一个寡母与家里的女仆,一个经商的叔叔。她显得格外的孤寂。“要是我有这样的一个哥哥与弟弟多好!”她愿意有一个真正的保护人,而现在她的保护人只是她的母亲和叔父。她也富有幻想,希望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快乐、美丽的公主,身边来一位求婚的王子,但那就像和这月色一样,朦胧依稀,无可辨识。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两颗纯洁无比的心,此时都没有呼唤对方的名字,也许他们的要求本就这么简单,只要这么一起就足够了。就这样,郁达夫把心中的姑娘一直送到了她的家门口。

多好的月色啊!小姑娘也许指望他就这么送她更远的一程,尽管彼此之间就像达成某种默契,少男少女之间没有说句什么话,来到她的家门口。这可就不一样了,小姑娘显示了热情:

“荫生哥,到我家再玩一下好吗?”

“哦,不!”郁达夫硬崩崩地蹦出两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显得有几分僵硬,与内心的满腔热情恰恰相反。

“为什么?”少女有些惊诧地问。

“不为什么。”郁达夫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他想解释,然而终于没有更多的解释。

“你等等!”

小姑娘快步地走入自己的家里,搬她的救兵去了。郁达夫左右为难,可怜地站在她家门口,等又不是,不等又不是。他想转身回家去,这时候,母女俩出现在她们家门口。

“荫生,到家里坐一会,喝碗茶怎么样?”她母亲邀请他了。

他回过头来,摇了摇头,然后说了声,“再来。”

“一定要来啊,荫生哥。”小姑娘不无惋惜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嗯,”小伙子笑着答应了一声。然后,提着灯笼,很有礼貌地与母女俩道了别。他只从后面听到莲仙的母亲“这孩子”的自语声,一直隐没在小巷深处的转角里。

郁达夫回到家里,耳中仍然充满着姑娘甜蜜的语言、称呼,睡在自己床上老是想着小姑娘娇柔的脸庞,活泼的身影,银铃似的声音,尽管他与她见面时几乎不敢抬头,只是显得傻乎乎地看了几眼,然而一切仿佛是电影的拷贝中特写镜头在他的小脑海中给予最充分的补充。他简直睡不着觉,起来偷看院子里那颗高大的银杏树、鱼缸和花盆,听着秋虫在叫。月亮明朗多了,院子里显得别有风味,朦胧的月色,苍白的围墙,婆娑的花草的影子,使这未来的诗人脑子里既充实,又显得特别空虚。母亲以为他得了梦魇,招呼他,他没有理会,他的脑海混混沌沌的,不知想些什么,看见月光,他想起李白的《静夜思》,低吟了一阵,可姓赵的少女给他的感觉,老是不能从脑海中抹去。他又悄悄地回到屋子里,构思着自己的诗作,想象着美好的图案,孕育着美好的诗情,做些自己一个人看的诗作。

郁达夫没有滥用人家对他的邀请,第二天他没有去赵家,第三天也没有去。他认为那是不光彩的。然而小心灵中却充满对那所院子的神秘感,他很想去探究一番。现在他只能看到院子外的一些内容,院落的围墙十分考究,白色的粉墙靠近檐房的地方画满的一些考究的画作:古代戏文中的人物故事、花鸟、诗作。泮池就在它的旁边,一颗老柳树斜依在上面的一角。郁达夫忽发一阵奇想,我何不攀上那棵老树,看看里面的情景呢?那里面可一次也没有去过。说干就干,一个黄昏,他终于攀上了那棵老树,好气派的一个院落!里面秋兴可掬,景色迷人,别是一番天地,栽着几棵木樨,几丛修竹,有鱼池花坛。花坛有好多的花:菊花、指甲花、鸡冠花、牵牛花……之类。他目不暇接地尽情观赏了这一切,一直到前面来了人,他才慌不岌岌地从那棵大树上溜了下来,一溜烟地跑了。他从温馨的家庭到学校,几乎天天经过莲仙家门口,他常常伸长着脖子往那里张望,偷窥一遍,希望看到他心里可爱的小姑娘,可每次总是大失所望。

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小学生郁达夫不知所以然地又经过赵家的门口,一抬头,小姑娘正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充满着女孩子的柔情,仿佛有些嗔怪他的意思。郁达夫那种神色慌张的样子,令人好笑,太突然了,他没敢打招呼,仿佛是一头遇见猎枪的小兽,试图立即从枪口下l跑掉。他头也不敢抬,一点笑模样也没有,正想溜,身后却传来了她有点可怜的声音:

“荫生哥……”

他猛地站住了,回过头来,两双眼睛如闪电般撞击了一下。他马上恢复了原态。小姑娘柔声地说:

“你今天不上课吧,你来……。”

郁达夫不由自主,盛情难却,蹩了进去,走进那扇神秘之门,心儿怦怦直跳,跟随小姑娘,进入院子。小姑娘很兴奋,好几次张了张嘴,激动得没有说成成句的话,只有那双眼睛,好似责备这洋学生何以总不光临。郁达夫心里老大的过意不去,他也是眼波频传,左右顾盼,彼此说话的仿佛不是嘴巴,而是眼睛。小姑娘的母亲不在家里,刚巧与她的侍女一起不知去了哪儿。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小姑娘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来我家呢?你还是第一次吧!”声音里充满责备、失望与真诚。

“是的。”郁达夫无话可说,简直成了一条应声虫。

“你以后多到我家来,我很愿意你来。”寂寞的小姑娘一脸真诚,带着柔情和希望,刚刚见面仿佛就要分别似的,吩咐起来。

“好的。”郁达夫用语仿佛特别的老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