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的军阀都在杀人、捕人,张作霖在北方绞杀了鲁迅的好友李大钊一行人,在革命的策源地广州以及上海、南京、杭州一带也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枪杀。坐牢。鲁迅先生在这种情况面前不可理解,沉默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卑劣、凶残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毅然辞去了中山大学教务主任、文学系主任职务,直到那一年的六月初,才得到中山大学的辞职许可。这一段时间他极不安全,广州、香港的报纸充满了杀机,诋毁说他上“汉口”去了。可鲁迅没有走,他不用上中山大学去了,环境是这样的险恶,鲁迅的心完全被巨大的震惊与巨大的悲愤所左右,但是他一片平静,他蛰居在广州中山大学的白云楼上。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一走,倒是给国民党人当做把柄,这时的南方处处潜伏着杀机。他眼看时代风云变幻,是那样的离奇,心里又是那样的芜杂,他想做点什么,又不能做,他只有整理旧稿,把《语丝》、《莽原》上发表的旧作,编成了《野草》、《朝花夕拾》,翻译长篇童话《小约翰》,整理编定《唐宋传奇集》。他也被邀请参加学术演讲,在那时,他当然不愿意也不会像戴季陶式人物那样大吹特吹南京政府与广州政府,在那种情况下政治这东西不能讲了,他讲讲《读书杂谈》,讲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那是一种学术演讲,但是那个时代与现今社会有什么区别?杀人、借名杀人如出一辙,而当局却又无法指责……
一种“妄想”破灭了。在广州鲁迅足足居住了八个月,革命的策源地,早已变成革命青年的屠宰场,他终于“被血吓得目瞪口呆”。这几个月对他的影响是太大了,他不能容忍,对于广州他是“抱着梦幻而来,一遇实际,便被从梦境中放逐了,不过剩下索漠”。他决定离开广州——
这个不愉快的地方。他们——鲁迅与许广平就于那一年的九月廿七日离开了广州。
郁达夫那时已经与自己的新夫人同居。他有点神经质,瘦弱的身体需要人照顾,而王映霞恰恰能做到这一点。纯洁、善良的年轻女性,使郁达夫人生的信心倍增。他一方面在整理旧稿,整理他的第三部全集——《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那是近二十篇目的结集,内容芜杂,有小说、散文、书信,他重新校对那些作品,他对自己的任何作品都是极端负责的。文字清新,完全是他自己的风格。另一方面他正在准备创作自己的一些长篇,甚至打算翻译几部有意思的书,在翻译方面做点努力。
十月五日那一天,对于郁达夫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早起来他把《过去集》的几个作品重新改了一遍,那时天空下着大雨,他冒雨把部分稿件送到开明书店去。回来时那雨下得更紧,他在北四川路的一间书店里买了几本书,中午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午睡一醒,他接到北新书局老板的请客单,要他与王映霞一起到四马路全家福酒楼吃夜饭,并且被告知是鲁迅先生来沪,一同出席。
“鲁迅大先生!”郁达夫满心欢喜,他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相别已经一年多了,去年的夏天他才与他分别,那时他刚刚准备南下厦门,现在他真的来了上海嘛?他处在一种兴奋之中。他觉得大先生与他的个性甚合,他们都是作家,是学者,极端仇视封建礼教,抨击军阀,他们的政治观点差不多,而且没有那种才子脸,他只觉得大先生和蔼可亲,而且他对先生的贯通古今的渊博学识,融会中西的文学修养推崇备至,他们的家庭也非常接近。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十五年,可他们在北京时就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与师友,他觉得鲁迅具有正直人格、真率品格,堪为世人楷模。他早早做好了准备,邀请了他那正在帮祖父与母亲搬家的未婚妻王映霞,一同准时前往出席。
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邀请达夫和映霞参加为鲁迅先生接风是大有深意的。鲁迅先生风尘仆仆,十月初三下午才来到这中国最新的大都市上海,并住在共和旅馆。李小峰是他的学生,是《语丝》的老板,可以说是鲁迅支撑了他的门面。鲁迅先生的著作一本接一本都是在北新书局出书。而且李小峰知道鲁迅、许广平同来沪上,他也知道达夫是鲁迅先生的好友,他当然更知道,不久前郁达夫还将自己的新作《日记九种》送到北新出版,那是一种特别畅销的著作,而书中的女主角王映霞正是郁达夫的心上人……他准备在这一天为鲁迅先生洗去征尘。
“鲁迅先生?”当王映霞听到这个如雷贯耳鼎鼎大名的作家已经来沪,并且还要与他们夫妇一起见面吃饭时,真是惊奇极了!她从平时达夫对他的谈话中知道鲁迅先生是他最为要好的朋友,她就对先生感到由衷的钦佩,她真想早点见到这位当今文学界的泰斗、知名作家了。她读过他的《狂人日记》、《孔乙己》、《阿Q正传》,她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愿望告诉达夫,达夫一口应承了。由于工作过于认真,那时郁达夫患了感冒,可为了早一点见到老朋友,也为了能满足未婚妻的愿望,才四点多钟,他便拉着映霞的手到大世界附近的共和旅馆去。
鲁迅先生与许广平女士住在旅馆二楼,当冒着秋雨的郁达夫带着年轻的王映霞女士到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说着话儿。可当他们一眼看到达夫他们到来时,立即起身迎接,互相打着招呼。两个男子汉早已是熟悉的老朋友了,聪明的郁达夫立即拉过王映霞向他们介绍:
“这是密司王。”
鲁迅先生显然很开心、高兴,他立即与王映霞亲切地握了握手,并且也把许广平拉过来,向她作了介绍:
“这是密司许。”
她们都很高兴,王映霞更是十分感动,“是一个大人物”,她心里这样想,她看到鲁迅先生身材并不高,却和蔼可亲,穿着一件旧夹袍,讲话时显然带着浓厚的绍兴口音,而许广平则落落大方。他们这一对未婚夫妻在大先生的一片客气声中落了座。
房间相当简单,两扇落地窗直通阳台。他们让各自未来的妻子陪着讲话。鲁迅先生先说起广州的形势很不好,到处杀人,自己愤然辞职的经过。他说,那里哪儿是革命的策源地?是屠场。郁达夫更是义愤填膺,讲到上海的党军随处杀人,他们都对******的一套大不以为然。
鲁迅介绍了自己近段时间只好枯坐在广州白云楼的故事,说起不久前自己在北京只能抄古碑,可在广州只能整理旧稿,编写《唐宋传奇集》,不开口说话。郁达夫也说起自己一年来的工作,并且因为写了几篇文章受到党人的高压,被创造社的几个老朋友误解,并退出创造社的事。
鲁迅说自己来上海还准备与创造社达成统一战线哩等等,他们一会儿交谈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很是开心。鲁迅也对郁达夫说:“我在广州六月还读到一本《这样做》的小册子,那里面有个叫什么孔圣裔的写了篇《郁达夫先生休矣》的文章,说达夫先生你的论调,竟是中国共产党攻击他们劳苦功高的******同志的论调,还指责你‘现在做了共产党的工具,还是想跑到武汉方面升官发财。’我也在广州读到香港方面的报纸,说我早已到武汉去了,可现在南京武汉又早已合流了。我好奇怪,达夫先生你一向是个自由主义的人,怎么忽然被看成恭维汉口,鼓吹共产党论调,是个危险人物了呢?我好奇怪,于是在《莽原》上写了篇文章《怎么写》,在里面我讲,达夫先生是我一向认识的,可怎么样要他休矣了呢?真想急于知道。我说达夫先生我见过好几面,谈过好几回,只觉得他稳健和平,总不至于得罪人,更何况得罪于国?”鲁迅先生微微笑了。
达夫心里当然十分感动,难得大先生这样帮助他,在这个世界里,遇到这样的场面有几个人不是惟恐避之不及呢?郁达夫当然更是将先生引为知己,他也将自己在上海如何怀念他告于之并且说起他的讲演《魏晋风度、药与酒的关系》,他们接着讲到上海文坛的现状,政学系与现代评论派的人物都与当局勾结做委员去了,研究系、新月社那一批人都大红大紫。而创造社呢,现在郭沫若失踪,听说参加过南昌暴动,成仿吾倒是还在上海,但听说有意到欧洲去云云,整个上海文坛差不多乌烟瘴气。他们谈了很久,谈了两个钟头,天南地北地侃大山。王映霞女士与许广平女士两人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她们对这两个老朋友的见面,都是怀着敬意的。然后他们一起坐车到四马路的全家福。时间还早,王映霞十分高兴,自己这样一个小青年做梦都想不到竟能与鲁迅先生在一起喝酒吃饭,而且这儿来的都是文学界、出版界的前辈。现在郁达夫又早已与鲁迅先生约定,明天上午,他们再到共和旅馆去看先生,好好聚聚。
这时候,一起的客人都先后来了,除了郁达夫、王映霞、鲁迅与许广平两对之外,还来了潘梓年、许钦文、孙伏园、李小峰夫妇、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小峰是东道主。郁达夫虽然感冒加重,身体不适,可因见到了鲁迅先生及景宋女士,一起聚谈,十分快乐:
达夫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发觉鲁迅先生与许广平女士的关系有点那个,这个外表极为浪漫的诗人知道先生与密司许一起从广州来上海的,他更知道许女士曾经是大先生的学生、得意弟子。他觉得很奇怪,先生是个极正直的人,今天他特别介绍了密司许,难道大先生与他和王映霞闹得满城风雨的恋爱殊途同归么?他在当天晚上的日记上写道:
“六时余到四马路去赴约,席上见到鲁迅与景宋女士诸人,谈了半宵,总算还觉得快活。”
他们在宴会上一同喝酒,抽烟,闹到半夜,才与王映霞一起告辞了鲁迅他们。
第二天是一个沉闷的天气,阴雨绵绵,加上感冒未好,达夫心里只想呕吐,可他还是认真写作,为《人道》杂志写了篇《人权运动》的文章。
想到与先生的约会,立即又与王映霞一起去大世界南边的旅馆去拜访鲁迅与许广平女士。
郁达夫与王映霞的婚恋,曾轰动整个上海文化界,鲁迅先生早已耳闻。《日记九种》的发表,以及他们的订婚的确使一批旧人物不以为然。
虽然没有正式结婚,那架式也是轰轰烈烈的。郁达夫办事向来不肯谨小慎微,他是男子汉,胸怀坦荡。鲁迅先生在这个真率的朋友面前,也没有隐瞒自己的婚恋,但他的公开方式与郁达夫的花边新闻式故事形成鲜明对照,他采用的是一种有意味的而且不经意的方式。
鲁迅让许广平陪着王映霞谈话,让这两个勇敢的女性在一起。他依然与郁达夫海阔天空地谈论驰骋。先生时不时地向许广平投去一瞥。郁达夫是个有心人,这个敏感的带点浪漫的男子汉,似乎读懂那种深意。他们谈论了才一会儿,许钦文、陶元庆两个人也来了。中午来临,郁达夫马上请他们四个人一起上六合居,他宴请鲁迅,让许广平、许钦文、陶元庆三人做陪。反正都是熟人,席上鲁迅与郁达夫谈笑风生,王映霞那时正年轻,心里直觉好玩,十分愉快,不时与许广平谈着话儿。
饭后,茶房端上咖啡,并送上水果。
达夫正与鲁迅谈着话儿,许广平正在搅拌杯子,鲁迅回过头去,对许广平说:
“密司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罢!”
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劝诫,充满了温柔的情愫,换一个人也许不经意。可因为他是郁达夫,郁达夫读懂了,他看到大先生与密司许之间的感情——那是一种真正的爱情,但那种爱情含蓄,不露多少痕迹。毕竟大先生比他更持重,他整整长他十五岁!
郁达夫的心情极好!一方面老朋友鲁迅先生来到上海,他是达夫崇拜的前辈作家;另一方面,他与映霞已经同居,使他的精神上得到新生。他不时到鲁迅先生家里去,或者一个人闭门读书,写作。他与映霞一起回了趟杭州。他也出去访亲访友,比如林语堂也搬来了上海,住在愚园路,与达夫的寓居甚近。他们一起去访问鲁迅,他们都是朋友,而鲁迅已经在上海定居,正住在闸北宝山路附近的景云里,两地相距不短的路程,更多的是他们一起坐车,有时也一起散步。林语堂是典范的欧美式绅士,西装笔挺,一副十足派头的眼镜。他是个好好先生,与达夫迥然不同,他素来不太关心了解别人的私事。尽管他与鲁迅在一起的时间比郁达夫更多,但他一点不了解鲁迅的内心世界与生活,有一次在愚园路上,他问郁达夫:
“鲁迅与密司许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郁达夫笑了笑,说:
“你还问我么?不是你与他在厦门大学共事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吗?”
林语堂可一点也没有发觉他们之间有什么超常的行为,他可是个天性纯厚的英美式绅士。
更多的时候是达夫一个人到鲁迅先生家里去。映霞又回到嘉兴二小去了,写作之余,他悠闲地在马路上走着,忽然就想到去鲁迅先生家与他一起抽烟、聊天。有一回,鲁迅先生与达夫说起,他曾经到内山书店去。
“有什么新闻吗?”达夫经常到那里去,他与内山老板也是朋友。以前,他在那里多次参加过中日文化漫谈会。
鲁迅先生手里夹着一支烟,谈起了他的内山书店之行——
那是一天下午,鲁迅先生与许广平到北四川路魏盛里的内山书店去。还是在广州时他就听说上海有一家日本人开的书店,老板内山好客热情,店堂不大,可却包揽了包括文学艺术和社会科学方面的进步书籍。他也知道近年来,新文学社团的一批人经常光顾这里,于是就幽雅地信步来进这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