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客的内山完造老板不在,只有老板的夫人,几个日本人,还有华籍的大伙计王宝良等几个人。鲁迅先生依然是那样,乱蓬蓬的头发,灰色的长衫,不修边幅,穿着简朴,露出几分贫赛。站柜台的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中国大名鼎鼎的鲁迅,他们还怀疑他会偷书呢!他们用日语轻轻地交代王宝良小心这一个人,被在日本留学多年的鲁迅先生听在耳朵里。他不在意地与许广平随意挑了几本书,付了款,回到了自己的家。
第二次,他是一个人去内山书店的。先生满意地挑了一大摞书,被内山老板的夫人请进里屋喝茶,老板娘已经认得他了,递了杯茶过去。
这时在里面的老板已被告知“这一个”曾经买过一大叠书,于是迎了出来。
大先生喝着茶,指着挑好的书,用纯熟的日语对内山完造说:
“老板,请您把这些书送到窦乐安路景去里××号去。”
内山老板忙问:
“贵姓?”
“我叫周树人。”
“啊,你就是鲁迅先生么?久仰大名了,而且这几日听说你刚刚从广东来到上海,因我不认识,失礼了!”
先生对达夫浅浅地笑了一下,“听内山老板说,你还经常到他的书店去呢。”
郁达夫很动感情地说:“内山老板那里,我的确是经常去的,我们那一帮从日本回来的学生差不多都去。虽然不少的日本人——日本的军人官僚都是一副暴发户、强盗的嘴脸,可内山老板却厚道,好相与,而且他这书店的确有一些当局的禁书,我们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一些人常常到这里面去呢……”
他对内山老板的身世也颇为了解,不仅如此,他对上海的文坛中的情况也颇为熟悉,他都向这位浙江同乡、文学前辈讲述了。鲁迅先生也不见外,他们是朋友,是创作同人,他们对时局,对社会有相同的见解,当达夫知道先生公然在报刊上为自己辩护时,他的心里有一种“一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感觉。这也是中国文坛的一大佳话。
那一段时间郁达夫彻底从孤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得到了新生。
王映霞经常来上海,或者写信来,郁达夫的生活上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应达夫的要求,王映霞将辞去嘉兴二小的教师工作,约定在明年新春时去日本举行婚礼,建立一个崭新的家庭。鲁迅先生的到来使达夫在思想上得到新生。鲁迅先生的渊博与正直,幽默与尖刻,使郁达夫五体投地,他老是往鲁迅先生家里跑,他的路线总是顺着去北四川路,那是公共租界地面,与鲁迅先生交谈一切,包括******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轰动湖南、挺进江西,怀着希望,也充满着对国民党的绝望。有时他们讲着上海的掌故轶闻,或者干脆就是借几本书。计划出一个《创造》《语丝》《小说月报》之外的刊物。他们尽管对文学有不同的见解,但彼此十分尊重,他们的友情是成年人的交情,互相信赖,轻然重诺。郁达夫有时干脆介绍自己的朋友会见鲁迅,鲁迅先生一概不推辞。他有了一个平生以来最可信赖的朋友。尽管他在他的半生中,是那样的渴望朋友,渴望友爱,渴望信任,但他至今几乎是一无所有。他爱过,也恨过,从他小时候的朋友开始,那是一个长长的名录:阿千,早就死了;而那几个儿时的小姑娘,早就嫁人了!徐志摩呢?那是诗人,对谁都是那样友好,却与他不是同一个圈子中的人!在日本他有过那么多的日本友人——
服部担风、富长蝶如……但太远太远,音信不通!郭沫若、成仿吾、王独清一个个翻脸不认人!他想不通,难道真是一阔脸就变么?他的许多朋友远的远了,疏的疏了,生分的生分了,升官的升官了,或者是落荒而走了!而他,鲁迅先生,非常感谢他,给他带来了春天般的温暖!
.渐渐地,他与创造社断绝了来往。他本是个十分光明磊落的人,办事就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个时候,他对郭沫若、成仿吾、王独清……一肚子的不满,特别是那个王独清,更是认为他个性乖戾,品格低劣,加上他对成绍宗等一批小伙计极端烦恨,不知不觉地疏了,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与他们保持了距离。一个阶段真正结束了,青少年时代彻底过去了。
他更多地往北四川路跑,访问鲁迅,聊天,一泄心头之愤。他觉得自己在在大先生面前,有如小学生,而对方则是知识渊博的先生。他还与鲁迅先生一起应中国济难会之邀,赴华兴酒楼宴会,不久前,他们一起参加了中国济难会,并且与钱杏祁一起担任.了济难会刊物《白华》的编辑。
十一月初,他发表了他的一个长中篇小说《迷羊》,这并不是他的满意作品,开始于广东时代,但由于时间耽搁了,至今才陆续写完。他试图写完一个完整的故事,与以前的自叙色彩有所不同。但是那里面依然有强烈的郁达夫色彩,反映了他内心的极端孤独与个人痛苦。他这时写了一部小说《二诗人》,那是在痛骂王独清,那里面有讽刺、幽默与戏谑的手法,那是一段听来的王独清的一段不光彩的日常生活。那个虚荣、穷困潦倒的东西的品格,跃然纸上,为此遭受到王独清终生的愤恨,到后来两人势不两立、势如水火……他知道,在现在情况下,他必须写,写小说,编文集,搞译著。只有劳累的时候,他才去访问朋友……除了鲁迅先生外,他去得最多的是“太阳社”,那是不久前,蒋光赤与钱杏邮等人筹备组织的。
形势的确风声鹤唳,南京当局搜查了创造社出版部南京分部。创造社在上海《申报》与《民国日报》上刊登启事,声明创造社“纯系文艺的集合”,出版部“纯系发行文艺书报的机构,与任何政治团体从未发生任何关系”。郁达夫虽然退出了创造社,可心里也的确觉得不是味道。郁达夫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已被党人所注意,退出了创造社,那恐怕可以对其减轻压力吧。但他更注意的是自己的写作与译作,他必须努力。
他已经有两个家,一个有前妻儿子的家,一个是即将组建的新家。他不能对前妻撒手不管,他还要挑起责任与道义的重担,他必须筹备新的家庭,因为这是他的希望所在。他在三个月里编好了三个全集——现在是第三个全集《过去集》,他希望可以多赚几个稿费,以便解决生活的重压。他希望借这稿费出走西欧或到日本去度蜜月,或者还要让他新婚的妻子度过大学生涯。为了生活、为了未来,他正着手进行十倍的工作。
《寒灰集》——《文学概论》——《日记九种》—一《鸡肋集》——《迷羊》——《过去集》,还有政治短论、文化评论,编著《民众》,他像一部编书的机器。他的生活也是那样的充实,同时他又着手编他的第四卷文集《奇零集》。
郁达夫的民国十六年,无疑是个非常独特的年头,思想深刻而且****,创作旺盛,硕果累累,社交活跃。他必须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良师益友鲁迅,一个是他的新的妻子王映霞,他们是他创作的源泉……
王映霞那时经常来上海,那原因是最明显不过的,上海有她的亲人——祖父、母亲、兄弟,当然更有她魂牵梦系的情人郁达夫。郁达夫的振作,令她十分感动。他们相约,在春节前后,正式结婚,或者到欧洲去或者到日本去顺便留学读书。
王映霞那时正在编织着自己浪漫与彩色的生活之梦:一个作家左妻,一个新型的大学生,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她正式为未来的丈夫辞去了嘉兴二小的教职。他祖父与丈夫的身边她将享受着天伦之乐与于飞之乐。她期盼着新春的到来,到了那时候,她就是一个新娘了,为人之妻,为人之母,究竟如何?她连想都没有想。
浪漫的郁达夫始终浪漫无边际!但他隐隐有某种压力。民国十七年即将到来,一次真正爱的结合就在眼前。可是,下一步究竟如何?明天的事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王映霞,才二十岁!那是一个充满少女之梦的年轮,祖父之宠,母亲之爱,兄弟之情,使她沉浸在梦幻之中。可是她未婚夫的那种热烈的****,那种使封建卫道士们震惊的近乎癫狂的爱,把她彻底俘虏了,使她陷入了爱的网罗而不能自拔。她不是乡间的村姑,是个文明都会的新女性,她向往着那种无涯无边的爱,而这种爱的热潮,在中国的大地上,直到民国的初年才开始在中国的都会中风起云涌。
她常常来到达夫的身边,看着情人在忙碌,写作、疾书,她感动。有时他把刚刚写毕的稿纸递给她看,她乐意、快活,并且深深地感动。她为他的才思敏捷、雄辩而激动,又为他的知识渊博、明晰而兴奋。她阅读他的《哈代翁之意见拾零》、《哈代翁为什么不写戏剧?》、《卢梭传》、《卢梭的思想与他的创作》,这些文章就是达夫应鲁迅的要求在他接编的《语丝》上发表的。王映霞为他的行文流水所倾倒,也为他与鲁迅之间的友谊、相互支持的人格所感染。当他知道梁实秋在攻击鲁迅,而郁达夫为了朋友之情配合鲁迅时,她觉得他在为朋友两肋插刀,人格是那样的伟大!她也看到他懂得日语、英语、法语、德语,信手拈来,他有的是外交才能。她更看到他有那么多的朋友,鲁迅兄弟之外,有创造社、太阳社、文学研究会、新月社……她崇拜他,他知道得那样多,写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她觉得好玩、情不自禁,有时甚至偷偷地给他一个吻……
郁达夫是那样忙,可他的心是跳得那样欢!他在写作,他为了她在写作,为了她而努力!他觉得自己的确是新生了,目标从未有过这么明确!他常常带着他的情侣一起到林荫道上去散步,瞻仰着姑娘那惊人的美!他们在一起也许不是那么相称,一个红颜皓齿、眼若秋波、貌若天仙、充满活泼朝气;一个面黄肌瘦、病态十足、人近中年,已经成熟。
与其说他们是情侣,不如说他们是父女。可是他们确实是一对陷人情网的情人,正所谓郎才女貌。
郁达夫有那么多的应酬、社交,有那么多的宴会与筵席。同事的、朋友的,还有日本的同行的应酬,郁达夫最喜欢带着他的未婚妻赴约了,王映霞只觉得好玩,那都是名人哟!她非常愿意跟随他一起去赴约,一路上他们还可以说着知心体己的话儿,他们不会寂寞。可是郁达夫心血来潮,当他们有时都快要到达约定的地点时,他会突然搂着他的情侣说:
“霞,你是那样的美,我真不愿意让人家这样看着你!”
王映霞满脸羞愧,惶惑,几乎陷入绝境,说:
“那怎么办呢?我就回去吧。”
郁达夫会立即同意这样做,他会把自己的未婚妻一下子送回家里,然后他与她相视而笑。
民国十六年的严冬过去了,和熙的早春之风已经进入上海,公园里早春的迹象早己随处可见,他们取得了祖父、母亲的同意,准备结婚。
他们打开了如意算盘,到日本去度蜜月。欧洲太远太远,而且费用不敷,而日本的路费要省得多。新婚是人生难得的大节日,一定得隆重一些,在人生的晚年值得回忆与思量。他们做好了打算,到日本东京去,到上野公园的精养轩去。
说干就干,郁达夫给滞留在日本东京的朋友寄去了请柬,也给日本友人写信,筹备他们的东京之行,那时他们是那样的美满,快乐。王映霞呢,也那样快乐,他们已经隐约感到一个新的生命即将到来。那请柬是:
诹吉夏正月二月二十一日洁卺
候驾
郁达夫
王映霞谨订
席设日本东京上野精养轩
不如意事常八九。
郁达夫、王映霞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首先是他们未能按期赴日去东京上野,让许多中日的老朋友在那里扑了一个空。那其实是不能责备他们夫妇的,因为1928年初赴日本的事情颇不简单,由于国共分裂,许多革命者都通过轮船赴苏或者赴日,过逃亡的生活。如郁达夫的老朋友郭沫若也正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初,为了逃避******政府的通缉与迫害,从乡间避往上海,在上海上船逃亡日本东京的千叶,度过了十年的流亡生活,那当然是后话。而从乡下由于红军暴动失败而潜来上海的也不在少数,上海风声甚紧。来自湘赣江浙的青年革命者甚多。
国民党政府在码头上加强了防范,日本方面也严厉禁止逃亡的革命者上岸,并给上岸的革命者以严密的监视。
再则,他们虽然写作,编书,收到了不少版税、稿费,可是开销太大,何况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要有一笔多大的开支?他们辛辛苦苦准备的一笔积蓄,早已坐吃山空,路费不敷。更为可恶的是他们匆匆忙忙赶赴去日本的轮船上船时,已经受到有关方面的注意。郁达夫是何等多疑的人物?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同路人,他怕到达日本长崎的时候不许上岸,所以在上船时临时打了退堂鼓,想等几天再走,细细打算,几个路费已非常可怜了,与其赴日自取其辱,还不如免去这趟旅行为好,他把这种思想对王映霞说了,王映霞满口赞成。
不去日本他们可以自行作出决定,但是王映霞的祖父二南先生处、母亲那里知道他们已经打点行装去了日本,发了请柬,现在忽然变卦,生怕他们不同意,他们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一对浪漫的情侣来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法子,使了一种障眼法,他们照样不回到民厚南里,而在北火车站附近租用了间小小的旅馆,以节约开支。郁达夫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可王映霞了解达夫的苦衷,安慰他,他们照样拜客,照样去访问鲁迅,照样去写作,有时读读书,痴坐洞房,夫妻俩说着体己的话儿,有时他们一起上大街,面对熙熙攘攘的人流与喧哗的人生。他们搬家的目的只为欺骗那两位可敬的老人。
日本的朋友佐藤春夫以及其他的一些朋友都写了信来祝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