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了三个小时,映霞果然在车站上等候达夫两人,三个人一起出站来,却喜天空雨已停了。他们在城外闲走了一回,中饭就在庆丰楼定座请客。那些客人都是王映霞的同事,无非是校长、先生,不是长辈即为同辈。聚会颇为热闹,直到午后两点方散。不巧天空又下起雨来,终究不能到鸳湖游玩,只在个小旅馆里歇息了一回。望着这南湖烟水,听雨候车,直到五点钟才与映霞保童一道上车,说说笑笑来到上海北站。
他们坐了汽车到四马路的振华旅馆,与映霞一床宿了,两个人为了日后的工作谈到天明,一夜不曾合眼。
郁达夫是习惯于晚上不睡的人,那映霞自是不同,年轻的姑娘颇觉辛苦,疲倦得了不得。郁达夫安顿她好好睡觉,自己只有满街去跑,去访问朋友,无非是郭复初、李石曾、石瑛一流新政府的宠儿。只可惜这一日是礼拜天,他们都忙于应酬。保童的读银行学校一事倒是一托便成。晚上回来,依旧与映霞一床宿了,夫妻恩爱自不必说。
夏天姗姗来迟,烈日当空,竟是个炎炎赤日的日子。郁达夫白天依旧到外面交际。石瑛与他是患难之交,如今是国民党的红人,难道能不管吗?他相信,一切都可以顺利解决。他又见到了王文伯、孤帆等朋友,都说上海早一段时间抓人特别厉害,近时倒相对平静了一点。好在郁达夫在西湖避过了这一劫。他又拜访了广东就认识的二十六军二师的师长斯烈,那师长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颇有权力,而且是同乡,达夫倒也通诚,谈了些衷曲。这对创造社的出版部和他个人未始不是好事。
下午,郁达夫与映霞送保童去考中央银行的练习生,之后又与映霞同去医生周文达家中,在大马路中行走,买了许多东西。明天一早,他的未婚妻又要回嘉兴去,所以他们总是希望能多呆在一块儿,晚饭后,达夫对映霞说了,他打算到北京去,把自己的妻子孙荃接回来,送回富阳。王映霞听了,心中一阵悲哀,抽抽答答地哭了好久,她不能不动心。
虽然他们已经订婚,情愈夫妻,可现在孙荃还是达夫的妻子!自己是什么地位?她感伤自己的身世,哭了好多时,把个郁达夫的心肠都哭碎了。他安慰她,保证与妻子脱离关系,才使王映霞稍感宽慰……
一大早,达夫把自己的情人送上了火车才到出版部去,见了王独清、郑伯奇、邱韵铎等一群人,看了不少寄给他个人的书信,其中有胡适之、徐志摩的请柬。不久前,他们一群留美、留欧的学生、教授竟在法租界开了个新月书店。郁达夫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些有钱人,手眼通天,少不了成为出版界一大势力。他们都是达夫的朋友,少不得找个功夫,前往拜贺。据说,胡适之住宿地极司斐尔路四十九号甲的洋房里,与他们日本回来的穷学生自是不同,甚是有气派。他们都是绅士,而且的确与财阀、军阀挂上了钩。晚上他特意去拜访王独清、华林等一批创造社社员,看起来创造社工作越来越糟了,有可能要遭到封闭。王独清颇埋怨达夫,成仿吾也来信批评了郁达夫,讲他连写几篇没有用的文章来得罪当局,于事无补。达夫看了好不生气,在这个时候不为无产者说话,还行?心里很不服气。达夫并没有潜踪,他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去虹口,上出版社,接待朋友、同事,并且照样去看胡适之、王文伯等一批北大的旧同事。回到旅馆来,遇着来访的王独清,王独清对郁达夫的社交很不以为然,创造社有一个共同的偏见,他们心目中,胡适、徐志摩的新月书店里没有一个好人,统统是资本家的走狗、当局的鹰犬!郁达夫并没有这样看,即使是陈源一类人物,虽是文坛右翼,与鲁迅先生因女师大风潮、《闲话》结下梁子,达夫也没有仇视,照样往来。
有一天,王独清特地跑来,警告郁达夫,叫他行动须秘密一点,不要为坏人所害。他举了个例子,共产党的陈延年已被抓走,并被杀害,他的影响太大。郁达夫颇不以为然,因为谁都知道,他不是共产党员。王独清拿出一本广州《这样做》的杂志,那是七八两期的合刊本,其中赫然的一个题目是:《郁达夫先生休矣!》,署名是孔圣裔。郁达夫正不知道这孔圣裔是什么人,他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休矣”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广州已经有人向当局请功,把他当做危险人物。这种看法也许很快就会传入上海。在上海其实也并不缺乏这种无耻之徒的。郁达夫既然得罪党军,得罪党国,难免得破帽遮颜过闹市呢!郁达夫很是感谢王独清的提醒,但是他把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了,他想到的是创造社出版部,那是他的事业,他不能让创造社事业付诸东流!
已是七月天气,上海的气候酷热难当。虽然上海就在海边,竟也挡不住一天比一天厉害的热浪。他白天不能到创造社上班,他只有蜇伏在旅馆里读读书,试图写几部小说,倒是躲藏在市区里,成为一个真正的市隐了。他想自己一个穷秀才,认识的人又不会太多,他照样到城隍庙里去玩,去跑书店,会会新月书店的几个朋友。他的地址,只有王独清、郑伯奇几个人常常来会会面,更有几个小伙计知道他的地址常来见他。有时他也跑到内山书店去走走。
《创造月刊》第七期终于出版。王独清在那上面写了篇《编辑后记》,只说郁达夫因为编辑杂志,呕心沥血,旧病复发,一个人跑到东京去养病了。虚虚实实,以防那些鹰犬。只是心里常常思念映霞,恨不得立即跑到她的身边,一吐为快。一天,他在旅馆里给映霞写了封信,顺手做了首《扬州慢》给她:
客里光阴,黄梅天气,孤灯照断深宵。
记春游当日,尽湖上逍遥。
自车向离亭别后,冷吟闲醉,多少无聊!
况此际,征帆待发,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萧条。
恨司马家贫,江郎才尽,李广难朝。
却喜君心坚洁,情深处,够我魂销。
叫真真画里,商量供幅生绡。
无聊之至!好在映霞了解他的心情,屡屡写信来,对他有不少的安慰。一到周日,映霞就从嘉兴赶来,一起到半淞园、法国公园去看月。
学校里已经放了暑假,映霞在上海游了三五日后就到母亲身边度假去了,因为日本的大作家佐藤春夫来上海,到内山处要求郁达夫陪同,郁达夫与他也算是熟人了,有人还说达夫是他的再传弟子呢!王映霞只得一个人先回杭州去。
佐藤春夫是日本的大作家,写过《田园的忧郁》和《都市的忧郁》等名震日本、世界的佳作,在郁达夫的心目中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前辈作家。郁达夫还在东京时,自己还没有出名,十分崇敬他。这一次佐藤春夫来访,也是以文会友的意思。他不仅自己来中国,还带了太太、侄女。
佐藤春夫打算先在上海游览几天,再由田汉陪同前往南京。田汉那时在南社专搞戏剧,身份远比达夫平稳。郁达夫自己也不太愿意到南京这个新政权的都城去。
不得已,那几天郁达夫老是到佐藤春夫身边去,或者到内山完造先生的书店里去讲谈文艺,那是内山老板的习惯,差不多上海文艺界的名人都到那里去,尤其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那一批艺术家,达夫是那里的常客。
一天,他接到北京孙荃来信,那信中诉苦嗟悲,郁达夫大为气馁,良心发现。他知道她处境的艰难,自己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他立即写了封快信,说自己一二个星期后,火速到北京去,把她接回富阳,他是知道妻子的孤苦的,但他觉得自己对她充满了同情,对她只有一片未了的责任心。他的爱情已经全部献给了别一个姑娘——他的王映霞。
第二天,他接到长兄曼陀的来信。长兄已知达夫与王映霞订婚的事实,在信中把个郁达夫痛责了一番,那来信把达夫的人格、自信都摧垮了,俨若是罪恶的渊薮。他把达夫与映霞的婚事痛骂一顿。郁达夫越看越悲愤,想不到长兄如此不理解他,恨不得立即写封回书断交了事。他心中想,兄弟之间岂有如此之情?思想回忖,自己也确实有不是的地方,按下心中的怒气。
王映霞也来了信,询问兄弟就学的问题,谈论思念之情,郁达夫心中才有一阵高兴。他想趁这几天晚上还不太热,想该是做几篇小说的时候了。数日来连夜睡迟,觉得身体又有累赘的感觉。为了孙荃那个家庭,为了与映霞同去欧洲,何不好好写书?
一天早上,他从凌晨卯时一直写到晚上酉时,整整写了十二个小时,六个时辰,那稿纸竞像树叶堆积,写成部七千字的小说《微雪的早晨》,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自己还是宝刀未老,一种愉快布满的全身。他打算把它卖给《东方杂志》或者是商务印书馆的《教育杂志》,可以换取几十元的大洋呢!写完之后,他就一个人跑到南洋菜馆去吃西餐,恰恰遇到在此就餐的胡适之大博士,和他约定过几天后请佐藤春夫一行吃饭。胡适满口答应,说每个礼拜除了礼拜一二外,随时可以奉陪。郁达夫说那么过几天,自己设宴,再请上徐志摩、欧阳予倩等人陪伴日本作家。
映霞一再来信,那是郁达夫最开心的事儿。“我想你!”映霞在信中常常这样重复,把个郁达夫兴奋得了不得,他心里常常这样想:“我又何尝不想她?只是山高水远,不能相会罢了。”只得鸿雁传情,此心可对天表。
现在,他把妻子与映霞放在同一座天平上。但那天平是极不平衡的,他觉得妻子是那样可怜,只会向他写信诉苦,只会向这个社会低头,逆来顺受,这正是郁达夫最反感、最不能容忍的。他欣赏王映霞,这不仅因为她年轻漂亮活泼,最重要的是,她能够给他带来新的空气、新的精神面貌,带来新的生命,她体谅、体贴,使郁达夫产生了一种我爱犹怜的感觉。如目前,她要他看病,为他补养身体,要他戒绝香烟、不上妓院,并给他裁制新衣……郁达夫感到她的温暖,感到她的爱意,他的心理上产生了重重的倾斜。王映霞,使一个生活无序的郁达夫有了某种程序。他只希望在病好之后,积攒足够的钱,与她一同到欧洲留学。
王映霞不希望他成为一个流浪汉,更希望他成为一个体面的绅士或者名士。她最敬佩的是她自己的祖父王二南老先生。在她看来,郁达夫太不修边幅,凭他的才气,知名度,加上体面的衣饰,他完全是一个体面的人物。她看着他那套灰色的长衫直想笑,但没有笑出声来,她为他在裁缝铺里缝了两套新绸衣,郁达夫亲自取来,穿在身上,焕然一新。
他对王映霞更是有说不出的感激,只希望早日正式成为夫妇,夫唱妇随。
住在旅馆,费用太大,开销太多,他受不了。何况经胡适、徐志摩、欧阳予倩以及郭复初、现代评论社一流人员的交往,已收到预期的效果,暂时稍觉安全了,官方暂时不会奈何他。他不是共产党员,虽然思想****,遭人嫉恨,但没有恨之入髓的苦主i那些现代官僚在这个时候不会以谋害一个文学名声卓著的非共党作家败坏自己的名声。郁达夫广泛的交际对他个人与创造社都有意外的收获。他打算搬回创造社。
他上内山书店坐了半天,买了几本日文小说,还有一本罗曼·罗兰的《夏天》,又在那里遇到日本《上海每日新闻》的记者。记者告诉他,明天在日本人俱乐部开会欢迎佐藤春夫,要他一定参加晚餐会,并且要他邀请欧阳予倩、王独清、田汉等人参加。郁达夫一一通知了。那会事实上是招待佐藤春夫几个人,到会的是日本记者等二十多人,还有一此日本歌妓,与郁达夫对酌的是上海一流的日本妓女叫马妹洛姑,宾主尽欢而散。
他搬回创造社。天气太热,可创造社里一团糟,他已经觉察到那里的冷气,已经有几个小伙计对他爱理不理。成仿吾的侄儿成绍宗——
管理钱财的会计,对他有如仇敌。郁达夫好气馁,还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由于急着要陪伴佐藤春夫夫妇,所以并不在乎。跟他们一起去城隍庙、半淞园去玩,去喝茶聊天,又同他们一起去他们的旅馆,与几个来访的日本人及佐藤夫妇上六三公园征妓喝酒,正是六月下弦月,海上清风徐来,甚是凉快。夜半人稀,与妓女卷帘看月,开襟迎风,别是一番风味。郁达夫来上海有年,还未如此享受过。最后他们一起写了几张合作的名信片,寄给东京的菊池宽、井伏蹲二等人,一直玩到十二点。夜的上海,静得可怜,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佐藤尚不尽兴,兜了一回风,又到各处舞厅去跳舞。无非是日本歌妓、白俄少妇,谈天喝酒,一直闹到晨曦泛起,才回到创造社。
一早,日本人的报纸上刊登了达夫的照片。那是在日本人俱乐部所照,达夫一阵不安,王独清也指责他太不谨慎,把个达夫闹得一点也不痛快。当天,郁达夫冒着火热的阳光,到各处去请客人,发请柬,今晚他打算在功德林宴请佐藤春夫夫妇一行。按照他的意愿,还邀请了胡适、欧阳予倩、陈通伯、徐志摩一行人。整整跑了半天,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把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来到田汉的家里,可巧在那里又遇到佐藤太太、他们的侄女、田太太等,反正都是熟人,又得陪伴她们到永安公司购物,把个郁达夫闹得哭笑不得,不仅要陪伴闲话,还得掏钱坐汽车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