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八点,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郁达夫才陪同佐藤夫妇一行,一起上功德林来。新月社诸君早已先等在那里。郁达夫是今天的主人,充分显示了他的公关才能,依旧是喝酒听歌,谈天说地,又闹了个半夜。郁达夫知道,他与新月诸友交往,成仿吾、郭沫若、王独清诸位知道了恐怕不高兴。他与他们虽非知交,但也的确是朋友,无可厚非。在这个时期,他们的友谊不至于会出卖他,也许于创造社也有好处呢?中国与日本的作家彼此闲话、散步,并且还到福寿禄饮冰水,上天蟾舞台看戏,乱轰轰地闹到夜深的十二点,一直把佐藤一行送回旅馆去,已是凌晨二点了。
郁达夫好忙!处理创造社的公务,忙于给王映霞写信,又要陪同佐藤。他已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也太疲乏了。他不得不多方应酬,还得去参加新月社、现代评论社的聚会。他经常与胡适、徐志摩、石瑛、郭复初等人会面。与郁达夫的寒酸大相径庭,他们差不多成了现政权的新贵,即使没有投入,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当今的知名人士了。郁达夫与石瑛的交往也一样,自是难免寒暄,可今非昔比,如今的石氏是党国的红人。郁达夫心里不屑,只有虚与委蛇。那种无奈的感觉,只有郁达夫自己知道!
有一天,郁达夫因连日辛苦,还在蒙头大睡,可已来了不少的来访者,把他从被窝中逼了出来。他匆匆地打发了他们,一个人上郭沫若的夫人安娜家里来,安娜那时寄居在一个日本友人的家里,沫若还在武汉的那一边,正在流浪。武汉政权早已传言向南京政权靠拢,郭沫若现在下落不明。郁达夫十分关心这老朋友的娇妻弱子。安娜不堪重负,三个儿子,一个妇人,丈夫又不知在何处的前方。郁达夫的心里很是不安。
传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安娜告诉他,沫若可能在九江一带,也可能到了武汉,有可能要回到上海。郁达夫非常希望他回来,见上一面,可以交托这出版部事务。但现在沫若是个被通缉的人,比郁达夫更加“****”,不能公开露面。他更听到安娜说创造社的伙计到这里来告状,说达夫不是当年的郁达夫了,如今已与新月社、现代评论社的几个创造社的仇人打得火热,又说他与王映霞什么什么,又说他的文章得罪了当局,使创造社面临危险。郁达夫听了十分生气,那些伙计也太不仗义了,老是在背后捣蛋,并且据说郭沫若、成仿吾都对郁达夫的做法不理解。达夫气愤极了,他把创造社几个人都细细地推敲了一遍,是谁呢?如此看待他。他觉得王独清太虚伪了,郑伯奇持这种态度他不可理解,他怀疑成绍宗——成仿吾的侄儿,他曾经狠狠地批评他,还有另外几个小伙计。郁达夫当然不知道,正是王独清那个东西在背后捣蛋,使创造社面临严重的危机。而郭沫若、成仿吾也不理解他,他抛弃了教职,抛弃了稳定的经济来源,牺牲自身的快乐,难道这还不够么?他心灰意冷,真想躲到个什么山洞里,避开这尘嚣的世界。他告别了安娜母子,心里足足痛苦了好几天。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王独清这个伪君子,是他一生命运的克星,自从王独清来创造社开始,他在创造社的地位就产生了动摇,1926年郁达夫因龙儿一死去了一趟北京,王独清取代郁达夫成了创造社的常务理事,代理了郭沫若的文科学长。这一次王独清从广东灰溜溜地逃了出来,郁达夫又在这非常时期委托他主持出版部,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中国的一句古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当然,成绍宗对他的视如仇敌,更不知从何谈起了!因王独清胡作非为,后来竟被后期创造社清除出社,投入托派,死得一文不值,那是另外的话题了!
佐藤春夫要上南京去,达夫不愿去,他不愿去那个伪善的都城,那是血的渊薮!田汉本来是决心陪同前往的,可行期一拖再拖,把佐藤的夫人闹得十分不快。在上海,田汉一误就是十几天,说要第二天同上南京去,达夫到车站去送行时,田汉又改了行期。佐藤坐了汽车来接他,要达夫帮忙,达夫告诉他,南京他不能去,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可以到杭州去,那里一点也不比南京差。
到杭州去!佐藤夫妇与他的侄女都非常高兴。日本人谁不知道上海南边有一个杭州?又有谁不知道杭州的西边有一个美丽的西子湖?
郁达夫当然喜欢到杭州去,那里有他熟悉的山山水水,朋友,更有他亲爱的未婚妻!映霞那时已经放了暑假,他巴不得由着这名义到金刚寺巷相会一次,去见见那朝朝暮暮悬念的心上人。达夫的思想,佐藤夫妇当然蒙在鼓里,但他们早就知道郁达夫在杭州读过中学,他的家乡就在那西南的小镇上。有这样一个向导,他们正是何乐而不为?所以经达夫一说出口,便是一言九鼎,把佐藤家的两个女人快乐得了不得。
说去就去,郁达夫与佐藤一家就在那天上午的九点一刻乘上去杭州的快车,不巧的是车上的同行者都是清一色的穿黄军装的军人。自从四月的上海闸北事件后,郁达夫对那些军人是毫无好感,那些军人全成了军阀的工具,与旧军阀的兵士毫无两样。郁达夫心里十分厌恶,真想狠狠地痛骂他们一顿,车厢里挤满了臭虫一般的军人,他们到处杀人放火,同一年前到处受人民拥护时相比,这些国民军说变就变了,他们与旧军人一样腐败,一样的恶毒。郁达夫愤懑地想:在中国,军队不绝迹,那简直是不可救药。他看到那些傲慢、耀武扬威的兵痞子,心里知道这些人本来不久前还是旧军人,可现在这些当兵吃粮的归属于新的主子手下了。
佐藤春夫也对那些没有礼貌、没有纪律的军人非常反感,他用日语交谈着自己的看法,这是些无知无用的军人。他们整整坐了八个钟头的火车,在傍晚五点多钟才到达杭州人叫做“城站”的火车站。郁达夫先叫了辆黄包车把佐藤一家送到西湖饭店住宿。他刚刚把他们安顿下来,就匆匆到王映霞家,希望立即与她见面,可不巧的是她不在家。等了两个钟头,居然未能见面。他老大没趣,只得依然回到西湖饭店去,陪同佐藤一家吃晚饭。饭后,慢吞吞地陪同他们游西湖。他们顺着公园,指点着保傲塔,说着断桥白娘子的故事,踏着白堤,转过平湖秋月,指点着林逋的梅园,吟着那脍炙人口的诗句,他们哈哈大笑,一直到天黑下来,才返回旅馆。郁达夫好不容易才脱开了身,向王家来。
七月的夏夜,凉爽有如别是一处境界,郁达夫兴冲冲地向王家来。
他与亲爱的人儿分别才告半月,可不知隔了多少时间,只想两人厮守在一起。他到了王家,却意外地看到他的映霞斜倚在病床上。她病了,与上海相见时判若两人,面容憔悴,虽然不减那花容月貌。郁达夫好生感伤。见郁达夫到来,她想起来,达夫止住了她,坐到她的身边。
王映霞的内心也在矛盾中,虽然他与她经常通信,得到郁达夫那种世上少见的热烈的爱,可是她在暗中依然神伤。她知道,达夫的原配妻子孙荃是一个弱女子,是个无辜的女人,郁达夫对她还有责任。而她虽然已与他订了婚姻,可心里总不是滋味,心里难免伤感。郁达夫洞察她的心理,劝慰有加,可是感情这东西,说急就急,不可控制……
达夫的到来,使她情绪好转,她只想与他在一起,她对这未来的夫婿早已一往情深,但又是一腔苦水无处排泄。谴责达夫,早已不可能也没有用。一个才二十岁的姑娘,那种爱接近疯狂与盲目,愿把自己的整个心都交给夫君。可是有时她却难免情绪低落,兴奋不起来。
他们见面,忧喜交集,一直谈到夜阑更静……
达夫的到来使王映霞心里一宽,那病情早已好了八分。翌日清晨,她依然是那样光彩夺目,那样可爱。他们一早就到西湖饭店,佐藤春夫、他韵夫人、侄女美智子,还起床不久呢!他们看到郁达夫带着这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似的人物来,都摸不着头脑,经郁达夫介绍方知这王映霞是他的女朋友,但那种亲昵的样子,实在使几个日本人不解,中国是一个封闭的国度,哪有男女之间这么亲热呢?那是他们的心里话。
西湖之美,四季皆然。春天的西湖,杨柳风摆,山色迷蒙,妖娆无比。那么夏季的西湖呢?六月炎天的西湖别具一格,景色之美难以言传。宋人杨万里有一首诗是专门咏叹六月的西湖的: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正是伏中天气,那里西湖、西里湖、曲院风荷莲花正在怒放。那荷叶有如碧玉,怪不得世人把荷花喻作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一行人坐着轿子,赏不尽西湖美景。他们还参拜了岳庙中的岳飞墓,听郁达夫眉飞色舞地讲着岳飞的故事,大家都很感动,对那岳飞的民族气节,佐藤也为之动容。他们回到湖滨的知味观吃了那里有名的小笼包子。下午又包了汽车去游了灵隐寺,参拜了那里的菩萨。那灵隐乃是江南第一名刹,起于五代之前,正是香火旺盛,沿途尽是往来烧香的行人。他们在灵隐寺里走了一圈,又上了前面的飞来峰,看那里的笑和尚。一行人都舒心快畅。郁达夫忽发奇想,他说那北高峰山脚的韬光,别是一番景象,石刻雕塑,古色古香,更有一样好处,这六月的阳光中,那里却有冷泉,凉冷如秋,凉风起于石壁。一伙人又坐着轿子往韬光而去。那韬光果然是灵隐深处一绝,修篁千章,凉风轻飓,把王映霞、佐藤一家都喜个不了,真快活极了。他们就在那里照了张相,以做纪念。
游遍了灵隐的名胜,他们又坐车返回岳坟,在那里复登山游览了清涟寺、紫云洞等处。那是杭州栖霞山的又一风光绝美处。那些古代的摩崖造像,夹道的参天古木,山径凉爽。那紫云洞,洞中仿佛别有洞天,洞中冷泉滴沥,清脆有声,游兴颇浓,留连忘返。王映霞说,自己生长在杭州还不知道杭州的六月有如此好去处哩!
游兴不减,他们步下栖霞山之后,就在岳庙附近的一个叫杏花村的酒家痛快地用了酒饭。那酒家何以取名杏花村,大概是这酒店就在西泠桥边,那孤山原是宋人林逋的梅园所在罢了。之后,他们又在暮色中坐船向三潭印月摇去。可惜的是寻不着中秋之夜,天空只有一弯眉月,无数星光。他们在那三潭印月中,把满天的星斗都倒影在波光里当做萤光来捕捉呢!
郁达夫陪伴这东亚的同道,宾主尽欢。第二天,郁达夫、王映霞又陪伴同他们游历了六和塔、净慈寺、虎跑,又坐船到三潭印月茶室中喝茶,优哉游哉。郁达夫还陪伴佐藤他们到湖滨购物。当佐藤一家看到杭州的不少店铺陈列着许多日本货,而杭州正在开展激烈的抵制日货的运动,郁达夫告诉他们:
“在这里购买日本货,是会挨瞪的。”
他们买了很多杭州绸缎之类的地方特产。
郁达夫还带着佐藤一家到王映霞家去吃中饭,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王映霞与郁达夫早已订婚。他们还在那里会见了映霞的祖父王二南先生,王二南非常高兴地接待了郁达夫带来的这日本国的大文豪,当场吟诗,写了幅书法赠与这东亚作家,宾主皆大欢喜。
在杭州他们游历了三天,佐藤毕竟要到南京去。郁达夫虽然对这未婚妻依依不舍,但他必须陪同佐藤春夫一家回上海。第二天,他与王映霞催促他们起身乘特快车返沪。眼看情人离别,在那站台上,他们都不情愿,暗暗伤心,离别依依……
接着那几天,佐藤夫妇终于还是在田汉的陪同下去了一趟南京。
郁达夫没有去,他这几天似乎放心多了,每天依然去出版部。他以为有熟人疏通关节,可以逃过通缉这一关。党部、新月、警察那边都有熟人照应。有几个以什么名义关进狱中的青年,郁达夫都托了朋友前去周旋、交游,他自己还一直忙着出版社的事务。
他也特别地伤心,他又接到孙荃北平来信。因蒋记政权在南京开场,北京现在已经改为北平了。从报纸上他知道那边今年夏天特别热,几个孩子举目无亲。他心里实在是矛盾得很。对妻子的诉苦,他只想发火,但他又觉得她是那样的无辜,她是一个弱女子。可是他太爱映霞了,他不能再忍受那种愁苦,他希望在映霞身上得到新生。为了他们,他决心牺牲一切,他下决心到欧洲去,避开一切。避开这喧闹的中国,这苦恼的人生。
他没有立即给妻子回信,但却马上给情人写了一封信。他接到内山老板的讲谈会请柬,知道日本大作家芥川龙之介死了,佐藤也不久就要回国。他也接到现代评论社的请柬。可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当他看到现代评论社的那些当年攻击创造社和鲁迅先生的伪君子,现在纷纷迫不及待地投入政府的怀抱,成了委员一类的新贵,对当局歌功颂德,与当年歌颂北洋政府一模一样,如今露出了本来面目,郁达夫心里痛恨他们都已纷纷成了新兴的官吏阶级,他决心以后不再与他们交往,要洁身自好。
他决心出国,带上他的未婚妻。在去欧洲之前,他打算去一趟北平,将他的妻子接回富阳,待安置了那个家以后,他只等待成仿吾来上海,可以永久地交出创造社的事务。他对这个充满血腥的世界厌烦了,他想到苏联或者欧洲去,做一个永久的侨民。
他还在为佐藤一家奔跑,他们把达夫当作最好的向导。达夫的健谈、礼貌、好客使他们对他大有好感。郁达夫无可奈何,只得应酬。
一直到了七月底的最后一天,天气晴热,达夫刚刚起床,已听到昨晚成仿吾到达上海的消息。郁达夫满心高兴,真没料到他居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