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临近。上海出版社汇了钱来,并且寄来了日本《文艺战线》六月号。郁达夫并不见得十分快活,倒是有几分急躁,只有映霞到了的时候才有十分安静。他一个人去买了几本书,还想趁养病之时做做学问哩。
晚上,他接到浩兄的书信,说六月五日那一天不一定能来,母亲心里很不快乐。郁达夫心里一惊,对映霞说了,只见映霞刷刷地流下泪来。达夫见了也觉心酸,两人相对无言而泣。郁达夫决定无论如何要亲到富阳把二哥请出山来。
一夜懊恼。虽然黄疸病已经见好,但终究尚未全好,达夫的心理又不太平衡。天可怜见,他与王映霞的婚事已达到这一步,可是下一步如何走?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妻子?要与前妻解除婚约,她哪儿肯依?他忽然想起今天是端阳佳节,就是一年前,心爱的孩子龙儿死了,他一阵心酸。可如今,他要抛弃她——自己的妻子。她是有赖于他呀!自己有负于她,他心里一团糟。
杭州到富阳的公路开通未久,为了请到浩兄赴宴,郁达夫坐汽车专门赶住富阳。一路山水空灵,儿时稔熟了,他无心赏玩,只希望二兄能,到杭州去。他因为在儿女情长问题上有些恨母亲,觉得性格不合,赌气不见娘亲的面,如今已两年了,未知母亲陆氏可好?如何处置荃君?他的心里打开了鼓。
两年了,离乡的游子,已经快两年了。那年从武昌师大回来,来到母亲的身边,那年也是一身病体。如今回家来又是一身病体!他怨恨母亲,特别是那个喝醉了酒,开口就骂人的母亲,他是又恨又怕的。
他见到母亲。当他知道母亲住在松筠别墅的时候,他立即踏着鹳山的石级、枯败的树叶来到母亲的身边,他只想跪下去请求她的宽恕。
他几次往返杭州,可未能回离杭州仅百里之遥的富阳一趟。
母亲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了三个儿子的学业,为了三个儿子的身世,她做出那么多的牺牲。他见到母亲,欲哭无声,欲诉无语。他只觉得母亲老了……
自从归国以来,他很少对母亲动情——那种母子之情。他觉得母亲太自私、太霸道、太男人化、太严厉,但是此一刻一切都冰释了。
他的母亲这一次没有骂他,而是与他谈了很久。在她眼里,他已经是出人头地了,他是很自信的男子,她不能老是要他屈辱。回想起四五年之前,她骂自己的儿子,骂自己的儿媳妇,使儿子媳妇对她负气,她有些后悔,毕竟是母子情深,母亲再次发觉了。但是这种心情保持得并不太久,她又要骂人了!当她知道达夫要抛弃自己的妻子,而找了另一个的时候,她一把无名火起。她是过来人,是一个寡妇,那种屈辱不是一般人所能屈受的。她很是反感郁达夫的这种做法。人家是小儿子处处好,可在她的眼中处处不合情理!这一次郁达夫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也不敢恼怒。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合情理!那种内疚他内心也有,但是他太爱映霞了。他向母亲解释,希望得到母亲的谅解。他知道浩兄打算不去杭州是听了母亲的话,二哥比达夫听话、孝顺。但明天二哥非去不可,不然的话,他的面子往哪里搁?浩兄也进来帮达夫说了几句话,母亲将达夫狠狠地数落了一顿,最后说:兰坡是她的媳妇,她不能赶着人家走,如果说不行,由达夫从北京接回,由自己安排她,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祖产要分给她和她儿女,并要达夫趁早把她接回。郁达夫的心里倒是一松,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浩兄也表示明天一定赶到杭州云云。
郁达夫放下了一颗心,吃了中饭,回到故园去看看,儿时的记忆一片片涌向胸中来:杨花飘落的石子路;泮池边的围墙;赵家的房屋;这一切不觉十七载了!回忆过去,就像做了长长的梦,他想起阿千,想起亲爱的老祖母。富春依旧,人事全非!他重新踏上鹳山,走入春江第一楼,那里还有他题诗的旧迹,遥望东边,一片江水,帆船点点,可以望见江中的岛屿,还可以望见隔江星星点点的村落、白色的房屋。他仿佛又听见了那首古老、遥远而漫长的歌……
他再一次拜别了母亲,约定了浩兄,乘车返回杭城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天,郁达夫特别忙碌,客人又来得不少。同学、同事、同乡,自然主要是映霞的朋友亲戚,郁达夫一一接待。他心情挺好,贺客盈门,满心欢喜,这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啊!他先是到涌金门去等候浩兄,直到晚上六时才到旗下的聚丰园来。到了七时,人已到齐了,男男女女,总计到了四十余人。于是郁达夫陪着客人痛饮一场。他们有两位介绍人:
一位是孙伯刚的夫人杨掌华,就是王映霞的朋友,孙伯刚那天去了上海,没有出席;另一位就是映霞的图画教师周天初。看来映霞也格外高兴,落落大方,谈笑风生。郁达夫满面春风,尽力劝酒。浩兄没有辜负他们的厚望,下午自然赶来了。王二南先生亲临宴会,映霞的母亲——
达夫的岳母:小舅子都非常快乐。只有郁达夫的心里有几分惭愧,可他是个善于交际与喝酒的人,把个宴会的气氛搞得分外热烈。倒是把两位介绍人灌得酩酊大醉,闹闹嚷嚷地忙到晚上十二点。最后把两个醉了酒的介绍人分别扶入菜馆附近的旅馆中过了一夜。
郁达夫满心欢喜。天可怜见,不意竞有今日!他真正拥有了她——自己心中的仙女,年轻、善良、美丽、知心的映霞!他决意以后好好待她,爱她,与她白头偕老,决不让她有一星半点的委屈!他又有几点担忧:他与映霞订婚了,可他如何处置荃君?那个荏弱的弱女子?他知道自己也未免太冷酷了一点,人家还在产褥上呻吟,是不是太过分了呢?现在,他只有横下一条心,既与映霞结下丝蔓连理,他就不能不放弃荃君,他的妻子,他必须与她离婚或分居。
他与映霞订了婚,下一步就是结婚。祖父——也是他的长辈对达夫的要求非常明确,他不能让王映霞有委屈,要他合理安置前妻与儿女,善待映霞,达夫当然满口应承。郁达夫很是感激这位老先生,他知道,与映霞的结合还亏老祖父的一力承担呢……
第二天一早,达夫与映霞一对小夫妻送走了浩兄,并且买了若干礼品——烟及饼干之类,要他转告母亲,要他在母亲面前委婉云云。之后他又回来与亲爱的映霞一起上集庆寺去找和尚师傅看病,去湖边照了一回相。他们还下决心同去游六和塔,郁达夫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他们又双双去游了西湖。
那漂泊的心就像漂泊的小船,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安静的港湾,郁达夫一切感到称心如意。他本是个万事不易满足的人,现在却差不多天天与个美人儿一起散步、谈心,到西泠印社茶座去喝喝茶,到孤山、葛岭边走边聊天,有谈不完的话儿,再回书房中看看外文小说,中国的旧体诗赋,已经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倒是那忙碌惯了的心,又想动手创作了呢!
天气已经晴热,郁达夫有点抱怨自己,这半年乱轰轰地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小说?诗歌?很少很少!他不满足,值得自豪的是他终于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王映霞,体贴漂亮的未婚妻!名分已定。但这还不够,他首先是一个作家,作家以写作衡量功绩。他写得太少太少。现在他必须为《创造月刊》第七期赶写材料。上海来了信,中间还附了一张叫《福尔摩斯》的小报,出版部同人在六月三日的小报上登有“郁达夫行将去国”的新闻,刊载郁达夫将至日本云云。达夫放下了一条心,觉得那文笔还不坏。他与王映霞同到三元坊的光华书局看看,看到郁达夫自己的《达夫全集》第一卷《寒灰集》已经在书店出售。郁达夫挺愉快,便拿了一本全集,然后与王映霞一起去游湖了。过去游湖总有人陪着,今日与自己妻子双双坐船,一对情侣,真乃神仙侣也。他们打桨游历了孤山,走上平湖秋月,瞻仰了秋瑾女士的墓冢,还瞻仰了苏小小墓、小青墓等,又走到岳坟前面的岳湖里的“曲院风荷”去观赏荷花,然后慢悠悠地打桨回府。
映霞与达夫同返杭城已一旬有余,明天她要回嘉兴去了,他们再也无心散步,留在家中确实亲热了一番。虽说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可毕竟情侣的分手,依依难舍呀!
郁达夫见到未婚妻乘火车东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他依然住在王家。岳母视之为东床快婿,着实关心着他,杀鸭买鳖,使达夫享受着平生未曾有的安闲。连日来调理服药,病症早已十去其八九,心里实在轻松不少。看书之外,他跃跃欲试,准备写小说了。岳母怕他一个人孤寂,有时也陪达夫游西湖去,郁达夫有时也一个人跑出去访亲会友,日子飞一样过去。
她在嘉兴,他在杭州,两地相思。正是五六月的梅雨天气,这气候乍阴乍阳,正与达夫的心境差不多。郁达夫的心里记挂着许多事情:上海的出版部如何了?《洪水》、《创造月刊》如何了?他想潜入上海,可上海郑伯奇来信说风声正紧,要他小心一点。达夫倒是过着清闲的生活,每日里只是去旧书铺选购版本,散步,倒是把杭州的所有名胜古迹遍游了。他企图为创造社的几种杂志写几篇文章,为出版部支撑门面,可他发觉自己腹中空空,自己心中嘀咕,莫非江郎才尽了?他镇日里只想写作读书,写情书,游山玩水。“我蜕变了?”他扪心问自己。
可喜的是,经过岳母的细心调养,与二南先生镇日谈诗,天天按时服药,他那黄疸病竟去了九分。一日里,集庆寺的当有和尚来梅花碑育婴堂看望王二南先生,恰恰达夫在侧。和尚以手加额,称贺达夫病症就要完好,只需再开一次药方,精心调养,也就不要再开药方了。
王独清来了一封信,要达夫立即写一个力作,为第七期《创造月刊》支撑门面,郁达夫心里很是着急。他是个极讲义气的人,如今却什么也没有写。手头却正在看书,一本吴谷人的旧书《有正味斋日记》,他忽然心有所动,近来身体不好,何不在《月刊》上来一段日记文学?他翻看近来的日记,不觉唏嘘良久,读着把自己也感动了。他顿时来了灵感,做篇《日记文学》的论文,谈自己对日记文学的感受,谈他自己如何看待日记文学,他读过哪些日记文学,他佩服日记文学的率真、诚实,他赞美日记文学的自叙传色彩,从《有正味斋日记》写到瑞士的亚米爱儿(Amiel),他说到日记可以抒发自己的苦闷,反映忧郁病;他又说到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与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穷人》一类名作都是日记文学的杰作。他把它寄给了《洪水》。他看自己所写的日记,于是自作主张,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的日记稍做增删,抄到稿纸上,寄给王独清。
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一旦在《创造月刊》上发表,定然可以引起不小的震动……
他松了一日气。他的未婚妻从嘉兴特地赶回杭州来,看视他的身体,当他看到达夫那黄色尽褪,皮肤有了新的光泽之后,满心欢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郁达夫本来打算偷偷地潜回上海,去创造社看一看,可创造社的王独清来信,知道上海风声正紧,叫他谨慎千万。上海之行只有暂时搁起。两个人只得慢慢地出清波门外散步,走到涌金门,步行到钱王祠,到柳浪闻莺。只见满湖荷花,露珠点点,甚是愉快。他们正赶上夏超的大出殡。那夏超是四月间被北洋军政府所杀,原为浙江省的省长,沿途万人空巷,他们很是感叹了一回。回到家里两人犬囚相对,谈论日后的立身处事,想尽方法,终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了后日身世,四只眼睛,盈盈欲滴。直至祖父二南先生来家,两人酒逢知己,对诗到深夜。郁达夫仗着身体己好与未婚妻约,下一个礼拜天,车过嘉兴,一起到上海。映霞从嘉兴上车。
映霞又飘然走了。郁达夫心里十分感慨,在他的病中,每个周日,她都有要迢迢百里之遥,来看他的病症,解除他心中的孤独,正是杀身难报。他心中更是一松,那病早已好了十分。他一个人出游杭州的虎跑寺,走上江干,想到富阳去一趟,但是他又没有走,却去了千年的古塔——镇江的六和塔。在那墙壁上还依稀可见前年他在那里写的两首词来,其中一首是他当时写给第一次见面的映霞的。想不到两年之后,那漂亮的年轻的杭州姑娘竞成了他的妻子,这也许就是缘分!
更有缘分的还有!达夫访友腻了,一天约岳母等到湖上去了,又上了白云庵,那白云庵也是个名刹,民初前后革命党人的聚会场所。郁达夫玩得高兴即在白云庵月下老人处问前程,达夫在那里虔诚地求取了一根竹签来,乃第五十五签,系上上之签: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
天下有情人,都成新眷属。
达夫满脸高兴,把个岳母喜得一切忧愁尽付东洋大海了。
那天傍晚,他接到王映霞的嘉兴来信,要达夫在星期六去上海,在嘉兴下车。她的同事们知道达夫与映霞已经订婚,约他后天在嘉兴城内庆丰楼宴客。郁达夫见了那信,心里格外愉快,觉得这映霞真是自己的知己。他想着映霞,真希望在鸳湖里与她一起放棹,或者绕着鸳湖步行而走,那该多好!
六月廿五日一早,达夫早就起床了,不想到早餐时,天空竞下起雨来。他郁郁不乐,要去与亲爱的人儿见面了,可天公怎么不作美呢?郁达夫与小舅子保童一起动身到嘉兴去,内弟是去上海考银行学校的。
岳母与祖父二南先生冒雨送到城站,依依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