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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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3)

病症毫无进展,他只想逃出这一病院。坤范女校的陈锡贤女士来看他,告诉他映霞周六又要到上海来。郁达夫大为感动,他觉得自己这么一个病体真是太对不起她了。之后党国的红人李石曾居然也来看望他,他还是那样,要求他帮助“党务”,郁达夫没有答应。看望他的当然还有不少创造社的同人。

到了星期六,王映霞真的来了,她是与陈锡贤女士一起来的。郁达夫高兴得了不得,反正这病症非短时间内可治,住在医院里也非是久长之计,干脆叫了辆汽车,出了病院,无非是吃药休息,只要这病稍作控制,不致于致命的。他照旧与王映霞上旅馆、上影院、上饭店,乐得安乐。他的确把创造社事务抛开了。接着几天,他与映霞一起上城隍庙、豫园,一起访问徐之音姐妹。因为郁达夫的身体,映霞都到坤范女校去住宿,她从嘉兴屡屡乘火车看望病中的自己,已使郁达夫深感意外了,他不想因为自己使她也染上这穷病,他得养好这身体,他们达成默契。

映霞的确是他的安慰,知冷知暖,她不仅替达夫求医,而且亲自买药煎药,令郁达夫那颗抑郁的心好了一大半。他们还一起到印刷所去看《达夫全集》第一卷,已经印好了一大半,可封面还没有开印。王映霞看着那些铅字印刷的书页,新奇得了不得,看着这未婚夫,心里充满了柔情。直到午后一点,他们才依依惜别,达夫送她上了火车……

出版部的事实在不少。张资平又来要版税了,郁达夫只得亲自走一遭。有时他不得不佩服张资平的小聪明,张资平生活安稳,虽然有些浑浑噩噩,但他一直没有抛开他的专业,文理兼顾,又做作家又做教授,现在居然依旧做他的编译!收入自然是十分丰厚。哪里是像自己一样,八面碰壁、四面楚歌?仿佛是无家无国!他到商务去向郑心南要了张资平的版税,没想到有李石曾的一张晚上赴宴的请柬。他本是不齿于其人的,可是为了创造社,他不能太得罪小人,小人得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宴会设在新新酒楼,达夫按时到了,没成想宴会上竟是多半故旧相识。

与会的有胡适之、王文伯、周鲠生、王雪艇、郭复初、周佩箴等一批人。郁达夫知道他们多半是与新政权有牵涉的人,有背景的人。这些人大多与皖、江、浙权势人物染指,他心中暗暗吃惊:“这是鸿门宴,还是……”

主人是当今的新贵。与达夫的创造社是邻居,且是有知名度的哲学家,如今早已投靠南京新政府了。主人十分赏识郁达夫的才华,彼此虽非是知心朋友,却也非泛泛之交。何况,南京新政府刚刚成立,正在.用人之际,对于非共产党员的知名人士、社会贤达、知名度高的学者、军人、直到流氓打手,统统在网罗之列。李石曾确实看上了郁达夫,称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力请郁达夫出山,到国民党当局做个立法委员、设计委员之类。胡适之、王文伯一味赞成,只把个郁达夫逼得后退不能。

主人是个社会活动家,这是个私宴,也是个聚会。当今上海洋场,人分五色。朋友之交宴会上,大家频频举杯,谈上海、谈南京,涉及英美法日,也议论苏联。主人有意抬举达夫,要他表态。

郁达夫不吭气,他知道,这不可能!他痛恨这在血泊中筑起政权的当局!他相信无产阶级****!他同情工人阶级与贫苦的农民,他有自己的信仰!他也不想得罪这些新贵们。那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不智。

他推说自己病染沉疴,无意出山为官。他表示自己只愿做一个寒士穷儒,做官非我所愿。几个人明知郁达夫的心理也不说破。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年月,又有几个学者会迫不及待?何况他们都是有交情的。就是胡适虽与当局关系密切,对当局到处捕杀学者、作家、学生颇有微词,背后受人之托,还为某些共产党人说项呢!这都是题外话。

主人心里不悦,但他是风雅大度的。提议达夫在工作之余去兼课,专门教育宁波周某等几个新兴资产者的儿子学习英法德日语。他知道达夫的外文中文功底扎实。郁达夫满心不愉快,这些人不就是葬送了这次革命的东西,手里有几个臭钱么?要他卖身投靠,他是不会做的!

他不肯答应,再次托病推辞。宴会不欢而散。

回到创造社,接到小牧近江的来信,他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同志》已经发表在《文艺战线》六月号上了,并且马上便要寄往上海。达夫心里一惊,那虽是日文印刷的,但当局的鹰犬太多了,他到虹口去问,据说明天就可以到达上海。他知道他现在处境非常危险,这两个星期将是他的危险期。

上海依然在白色恐怖之下,尤其是新闻检查,十分严密,对拥护共产党、同情共产党的人物屡有拘押。他到一个叫孤帆的朋友家时说起这事,对方要他在自己家里躲避,达夫不愿连累他人,他只想上西湖去躲避几天,沪杭两地非同一批鹰犬,躲几天不成问题。

他想到王映霞,立即给她写了一封快信,寄走了。他约王独清谈话,最后交托出版社的事务。他又收到北京妻子的来信,她知道他的脾气,为他的安全担心。达夫的眼中含着真情的泪水,他感谢妻子孙荃的关心。

回到创造社,他接到许幸之自狱中的来信。不知何因,他和创造社的几个小伙计都被捕了。郁达夫很是难过,他知道许多有为的青年都被捕和被杀了,他心中充满了愤恨,他立即跑到上海县的监狱里去探望他。许幸之见到达夫几乎要放声大哭了,达夫安慰他,答应一定设法营救,叫他再等几天。出版部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非常痛苦,他也听说广东时代非常著名的几个共产党员肖楚女、恽代英、陈延年等都不见了,千百万的进步青年失踪了。他痛恨诅咒这个血腥的政权。他跑到内山书店,在那里见到黄一欧,达夫把他介绍给内山老板,说这是黄兴的儿子,把个老板惊得睁圆双眼,十分感动。

郁达夫没有食言,他为许幸之等几个青年写了一信给党军东路军总指挥处的军法科长,要求赦免他们几个青年,以人格担保,达夫与那军法科长本是达夫广东时的旧识,后来果然赦免了他们三人,那自然也是后话。

王映霞很快寄了封快信来,要他立即避难杭卅l,约他明早就去杭州,她在嘉兴车站等他,一同前往杭州娘家。达夫放下了一条心,决定立即动身。他去访问胡适等人,表示自己打算到杭州去养病,那胡适乃是聪明绝顶的人,知道他养病是假,避难是真,但朋友之间他并不说破。

胡适毕竟是胡适,他不是吴稚晖一流的东西,他敬重达夫的才气,他希望达夫好好养病,有事多多联系。郁达夫不同郭沫若,他少有门户之见,他相信他人,虽然他与胡适曾有过不快,可如今他们完全称得上是朋友了。他更托言问候徐志摩,徐志摩那时正在北京。达夫交游甚广,创造社后来竞有赖于他朋友们的庇护,没有早早被封,可又有谁知道郁达夫的苦心呢?

为了养病,也为了暂时避祸——避秦,郁达夫在一九二七年的五月二十八日早晨六点钟,带着简单不过的行李和暂用的书籍,到了车站。

这火车郁达夫也不知道坐了多少趟了,一向是按时开出,准时到达,可从今年开始,火车总是不太正常,今天又晚点了,挨了两个多钟头,疲倦极了,车上郁达夫遇到不少熟悉的人,他还见到一个师长,不见早已五六年了,竟然认不出他,谈论当年,据说也是到杭州去。车到嘉兴已是上午十一点钟,列车刚刚停稳,他立即跳下车去寻找他的映霞,她不是来信说今天早车同去杭州吗?可是他在车站的长廊下来来往往走了两个来回,没有见到她!他焦急得了不得,失望得很。铃声响了,他心急如焚地上了车,却意外地发现映霞正坐在他的位置的对面!郁达夫喜从天降,那失意的情绪早已丢到爪哇国去了,他显得心情甚好,把病痛逃难的愁云一扫而光。他们一路谈笑着,坐了两个多钟头,一直到达杭卅I的城站。在上海,他接到过二兄的来信,说要前来看望达夫的病。他现在与映霞在城站细细地寻找家兄,在旅馆中也没有找到,他只有苦笑,只觉得对他不住。他知道浩兄一定坐上到上海的火车,途中交叉迷失了。他想起浩兄几趟来上海而不能作倾谈,心情太恶劣。

他们一起上了映霞家。在她家,恰好她的母亲、祖父都在。他们都说达夫的病势不轻要他安心在杭州养病。王二南先生——映霞的祖父并且说杭州灵隐的集庆寺的一名和尚是他的相交知己,最是善于治黄疸病的。他马上雇车去请了那和尚来诊视,和尚连说不要紧的,只要认真调理,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这病自然会痊愈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使映霞母女与达夫他们都放下了心。那集庆寺和尚开了个药方嘱咐了几句走了。映霞与达夫立即去生药铺检了药回来,从晚上起便做到认真服药,趁早睡觉,据说那病也就自然好得快了。

达夫是个闲不住的人,丢掉创造社的工作,他心里一松。服药之余,他常常一个人到西湖边闲步,可是在这里他也遇到许多的同乡同学,他希望他为他们引荐工作,谋求职业。他们知道他的熟人多,在上海或者杭州都一样。郁达夫虽然见多识广,他自叹不能引荐。他在西湖边倒是遇到不少旧识,在武昌师大、北京大学或者广州的都有,不少人据他们自己所说都已抢到一个委员的职务。郁达夫心里鄙夷,见面时却少不了轻描淡写,敷衍了事。他觉得与那些新贵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干脆跑到旧书摊买几本合意的旧作,做了篇《杂评曼殊的作品》,寄了出去。

他一边服药,一边却构思着宏大的作品,他到车站去候车,希望能在上海的来车上遇见浩兄,他的二哥到上海去找达夫,可阴错阳差。他只得与映霞一起去火车站,或者到城隍山去散步,以保养身体为务。

三天前,日本的《文艺战线》六月号果真到了上海,那上面刊登着郁达夫的那篇反蒋的文章,还有小牧近江、里村欣三的《到青天白日的国家去》,那是采访达夫等人的。达夫等人的言论使当局大为恼怒。上海的王独清等人来信了,说果然前天就有人去出版部搜查了,搜寻郁达夫的下落,并且在调查郁达夫在杭州的地址。意料中的事终于来了,上海方面的人请郁达夫近日务必不要回到上海,请他好好在杭州养病。郁达夫作了回信,请他们再为他登报说达夫已经潜离上海到达日本。他决心从此蛰居杭州一段时间,好好写他一部小说。他依旧与映霞到车站去找浩兄,但是浩兄没有到来。

郁达夫必须等到浩兄养吾,他的曼兄现在正居北京,而母亲年老,况且因家口之累,均有微词。更因个性强硬,达夫对他们颇存几分怨气。这浩兄一向为人随和,他们甚是说得来。他早就想与浩兄作一次长谈,或者说竟在年轻时一样,对句联词,岂不快哉!此外,更为重要的是,他已经准备与王映霞公开关系,在六月初订婚,已经取得映霞母亲的同意,也已经获得王二南先生的支持。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让周围知道他的订婚——登报或做广告,但他们已约好,趁这养病期间了却这一心事,只是现在达夫尚未与孙荃解除婚约,必须在不久之后正式离婚,缔结正式的新的婚约。

王二南先生虽然是古稀的高龄,在这一方面却甚是开通。他视映霞为掌上明珠,对于王映霞的要求是无有不依的。他看到这样一对年轻的人儿已经是形影不离,而看到达夫病重,干脆促成他们接近,他爱屋及乌,当然也深爱着郁达夫,看着达夫黄疸病发作,又知上海创造社有难言之隐时,毅然将郁达夫当成乘龙快婿,决定在六月五日在杭州聚丰园随便请几个亲朋好友公开他们的婚约。王家的亲友大多在杭州城里,而郁家只能指望浩兄赴约。王映霞的母亲,郁达夫的未来岳母,爱女心切,也勉强应承。

集庆寺和尚师傅的偏方,果然有效。达夫服了几次汤药之后,很有几分起色。他现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离开那个十里洋场的喧嚷都会,离开了轰轰烈烈的事业,静静地养病,每天与王映霞只如在神仙洞府中生活,快乐得很,不觉时间飞逝。达夫只觉得病的压迫减轻了,饮食也好,纷纷的世事全抛诸脑后。为了避开麻烦,他白天大多在王家度过,晚上才与王映霞缓缓地来到西湖边或城站避暑、夜话。

正是端阳节前夜,一天下午郁达夫在家等候二兄,却等到浩兄从上海委人托来的手书,说夜车来杭。郁达夫与王映霞异常高兴,亲到车站迎接,才八时,他们果然接到浩兄,自然是十分快活。达夫映霞带他们到杭州育婴堂去看望王二南先生。四人在客厅里坐下了,无非是决定订婚,在杭州的聚丰园宴客,要浩兄务必参加之类的陈话。此外,王二南先生也与浩兄相约,浩兄作为郁家的长辈有必要被告之,王映霞也是大家之女,不能为人做妾,希望达夫与孙荃解除婚约。为此浩兄甚为沉吟。此事他还未禀告母亲,母亲依否?达夫的心里确实无数,养吾心里也甚为不快活。他知道他的母亲、长兄定然不快,但他不能拂逆二南先生的一片心意,何况他知道此事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小弟决定的事就是九牛二虎之力也休想拉回。他答应回家后禀告母亲,在六月五日那一天,他定然来杭州赴宴。这使王映霞、郁达夫大大地放下一片心。

第二天,达夫与映霞先是送浩兄上江干坐船返乡,之后夫妇俩一起到聚丰园定了菜肴。午后又为了发放请帖,忙了整整半天,他晚上又去会某要人,可接连两天被挡驾,一肚子气,觉得如今世界小人得志,可却要装出个人样来,实在使人发笑,一个个还不是沐猴而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