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14996700000111

第111章 申春江上神仙侣(2)

一个人上个馆子对付了晚餐,回到了创造社来,才知道一向在北京、天津的二哥养吾到上海来了。郁达夫挺愉快,立即到大马路边的一个大旅馆去见他,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侄儿侄女,还有位第二夫人,那是在北京新娶的,举家回富阳老家。他们准备回家侍奉母亲。由于人多手杂,又不能冷淡了新娶的二夫人,兄弟之间竟未能亲热交谈,十二分的遗憾。才十点钟,达夫便告退了,到了新华艺术学院的朋友处投宿。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天空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郁达夫心中十分郁闷,去外面会几个朋友,可惜都不曾会面,他于是又到二哥的旅馆去看望他们一家,养吾说是马上要回富阳乡下去。于是郁达夫陪着他去买些礼品,并请他们吃中饭,终因时间匆忙,这友爱的兄弟,不能讲上几句亲热的话,就一直将他们送到火车南站,让他们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郁这夫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想起富阳老家的娘亲,那娘亲六十多岁了,人渐渐老了。可是达夫有点恨她,他觉得母亲太不近情理,她待达夫的妻子儿女缺乏亲情,他终究不愿意回家去看她。听二哥说,他妻子孙荃已经做产了,现在正呻吟于产褥之上。他感到非常内疚,于是他又写了封信去安慰她,他已经几乎把她忘光了。

悲怀难遣。郁达夫心内十分苦闷,他本来是个不易满足的人,头脑太活跃。他有一己之私的意思,妻子、儿女、映霞,那是个矛盾的复合体。他太爱映霞了,那是他新生的希望。他同情妻子,还有那刚刚出生的儿女,他知道自己对他们太残酷了。可是他有苦衷啊!他有时局的忧思,中华民族何时才能有出头的日子呢?他希望革命能够成功,可现在已经天折了。他痛恨人心的恶劣,痛恨那些新军阀,那些只顾自己一己之私的利用机会去升官发财的的人,他也怨恨沫若、仿吾他们,为了“革命”,同人的利益都抛撇了,那里谈得上牺牲与革命呢?……

他当然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遇上很大的麻烦。

他把自己的《全集》第一集《寒灰集》编好了,他到印刷所去,加上了一则序言,他把这一集子献给了他的女朋友:

“全集的第一卷,名之日《寒灰》。寒灰的复燃,要借吹嘘之大力。

这大力的出处,大约在我的朋友王映霞的身上。假使这样一本无聊的小集,也可以传之久远,那么我的朋友映霞之名,也和她一道而传下去吧!”

他把映霞当做他的第一需要……

郁达夫这几天特别地忙。春天过去了,他几乎不知道。内山书店的老板派人来找他,沫若的夫人安娜和他的四个孩子也从广东逃出来了,达夫为朋友两肋插刀,找旅馆,弄行李,忙碌一切。他又听说,当局有封创造社的传言,人言可畏。郁达夫十分着急,他到处找人,胡适之、徐志摩,他们都到上海来了,并有意开创“新月书店”。世界就是这么离奇与不可思议,在北京的那一批文坛右翼居然左右逢源,以前他们在北京与北洋政府打得火热,如今与这蒋记政权又是一拍即合,真是物以类聚!郁达夫也去找上海警察当局的郭复初、丁文江,和与当局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杨杏佛、杨端六等人,又去找国民党当局的头面人物李石曾等,希望创造社没有危险。可郁达夫得到的消息非常令人生气,据说当局表示可以保证创造社的不封,但要有一个条件,必须由郁达夫帮助党务。郁达夫十分干脆地托病谢绝了。“要我为他们帮助党务?不!坚决不!”他心里这么想。

郁达夫现在又身心交瘁,他原体弱多病,但为了国家,为了家庭,他拼命地工作。白天,他大都在创造社出版部,晚上则去兼课。他应酬广泛,为了创造社往返于政要、右翼文人之间,更有不少同乡同学,因为达夫的名声,要他帮忙解决路费,或请他赴宴。他穷于对付,他不禁想起他的杭州之行,在九溪十八涧,那种与世无争的日月,有什么办法离开这里呢?

磨蹭着,机械着,过了十来日。一天,郁达夫自觉病体沉重,对于一个身心交瘁的病人来说,实在难受。有时竞觉得两腿千钧,不想迈动半步。可是为了出版部,他还得跑、走,上法科大学授课,编《洪水》。王独清郑伯奇也经常来出版部,他必须陪同。可喜的是在病中,他把《洪水》第三十期编好了,上面刊登了他的一则启事,那启事只廖廖数语,说:

“因旧病复发,拟暂赴乡间静养,编辑部事务暂由王独清负责……”他把工作交代了一番,真准备休息他几个月或者几年,他太累了。他把同样的启事,在《新消息》上也刊登了一回,以期引起同人的注意。

他急于从出版部事务中抽身,或者先到乡下养病,或者同王映霞一起上欧洲去,去求学,去避秦,避开惨无人道的杀人当局。出国,那正是一般左翼人士的选择。他心中最清楚不过,直率的笔触、公开的谴责,他已经得罪了上海当局,只要日本的《文艺战线》一到,当局一定还要感冒,借事发端,他必须有所准备。他向王独清交代了工作,王郑工作主要在广州居多,当局尚未注意到从广东潜来的他们。郁达夫在上海人头熟悉,他们一起上街,访问书铺老板,还为王独清索取稿费,吃饭。

中午他回到出版部,刚巧遇到从富阳来的郁养吾他的浩兄。他的二哥因为母亲年长,而大哥和小弟都抽不出身,加上这年月没有几天平静,他已决定居住富阳乡下,他已经在北京的医科学院毕业,打算回家侍候母亲,并且在乡下开一间医院。这次来上海,办理一些医疗器械,更打算兄弟之间能够好好一晤。郁达夫早就想与兄长能像当初一样促膝谈心,对酒联诗,极尽兄弟天伦之乐,可是这不能。一是创造社公务,二是应酬太多,三是王独清、郑伯奇就在他的身边。他极其遗憾,一起交谈了一会,建议四个人一起去洗个澡,然后他们就分了手。他们正要到内山书店去参加一个由日本人发起组织的**********。达夫和他的二兄一起回出版部来。他真想与二哥彻夜长谈。可是他一回到出版部,在许许多多的书信稿件中,他首先看到了一封信,那娟秀的字迹,使他心神一振,那是映霞留下来的。看了信,他知道,王映霞刚刚从嘉兴来,住在三马路的东方旅馆里。郁达夫惊喜交半。那眼神使他的二哥养吾十分惊讶,那种快活的样子是养吾从未见到过的。随即他明白了,问道:

“是王映霞的来信吗?”

“是的,她来上海了。”郁达夫高兴得眉飞色舞。

“那么你还是先去见她吧,”养吾是通情达理的人,他的内心也有几分难过,看来兄弟是今非昔比了,说:“我们以后再谈也不迟,兄弟之间有的是机会。”

达夫十分抱歉地将二兄送出出版部。

他首先到内山书店楼上的出版部参加那日本人组织的**********,只坐了一会儿,究竟是哪几个先生在发言,他也不知道,他的心早已飞走了。他与内山完造先生抱歉地谈了一下,就溜之大吉了,火速雇车跑到三马路上的东方旅馆来。

嘉兴是浙江省最靠近上海的府城,与上海毗邻,来去非常方便。王映霞事实上是中午一点就乘火车到上海来,她首先到出版社看望郁达夫,恰巧达夫忙于与同人、兄弟上街,没有碰到,因此留了封信。她正焦急地等待她的情人,现在她终于等到了。

他们分别三个多星期了,情人之间的分别一天等于二十年……

他们都非常高兴,现在已经没有初见面的拘束,他们是朋友,是情人,是未婚夫妻,他与她已经情愈骨肉。他们已经从内心里灵魂上溶为一体。映霞埋怨达夫为什么不到嘉兴去,她现在已经领略那种卿卿我我,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了,只想与他一起多谈上几句话。他更是快乐非常,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一仙女,幸福异常。他对她诉说了自己的思念,并且诉说自己已经编好了《达夫全集》第一卷《寒灰集》,正在印刷,不久便可以拿到精美的样书。它已经列入创造社丛书的“专集”,一起出版的有郭沫若、张资平、成仿吾等人的结集,而数他的作品分量最重,质量为高。郁达夫还告诉她,他正着手编选《全集》的第二卷,起名为《鸡肋集》,那是取古人所说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意思。那里面收入了他的成名作《沉沦》、《南迁》、《银灰色的死》,还有《胃病》、《血泪》、《茑萝行》、《还乡记》、《还乡后记》。接着他准备编选《全集》的第三卷,称之为《过去集》,收入以前创作的小说、散文十八九篇。他已将《寒灰集》的献辞献给她。王映霞听得十分高兴,她听着达夫的滔滔议论,静静地听着,听着他是如何编书,如何编辑出版社的丛书,《创造月刊》、《洪水》等等。听他谈自己的抱负,她是他的忠实听众。他还谈到即将出版他的《文学概说》,正在着手写若干小说,翻译作品。他现在的作品涉及到各种文学领域:小说、散文、评论、论文,同时他还想发表自己的日记。他说,最近他还拟定了一部长篇小说《迷羊》,准备拿去卖稿。他之所以如此创作,编书,教课,完全是为了她。与她订婚,然后到欧洲去游学,他们可以一起去伦敦、柏林、巴黎或者说佛罗伦萨,度过幸福的后半生。

他想象有了她,他会得到彻底的新生。

王映霞非常感动,她从嘉兴来,也是为了他。她知道他心雄万夫,工作起来就像玩命。映霞还知道他的一些不小不大的毛病:喜欢喝酒、抽烟,生活毫无规律。她也有一些小小的狡猾。她知道达夫神经质,体弱多病,以前还少不了偶尔狎妓,既然以身相许,必须改造他的那些不良嗜好。这一是为了他的身体,二是为了自己日后有依,她相信自己未来的丈夫现在开始就能听她的话,必须约法三章。事实上,郁达夫从认识王映霞开始已经充实多了。他早已戒去了偶然为之的上妓院的行为,全力从事创作、译著。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扬起了理想的风帆,他必须取信于她,因为她是他心中的一切。映霞来上海的另一个原因是希望他能够开心,从繁重的工作中暂时摆脱出来,他的身体太弱了,她必须关心他。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达夫生活的人并不多,可以说还没有,即使是他的妻子,也是无可奈何,连他的喜怒哀乐也不知道,更关心不到他的健康状况。王映霞知道,他希望她能够关心他,他也知道自己能够关心他,帮助他,成为他理想的伴侣。她对他说:“你做这么多,为了我,我非常高兴。我也愿意你积一笔钱与你一同到欧洲去,但是你不能苦了自己,你得关心你的身体。现在你病了,你应该节制生活,应该自己照顾自己……”

达夫眼潮了,谁曾经这样关心他?记不起来了。仿佛嫂子曾经这样关心他,那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母亲可没有这样关心过他呐!她的心太硬。妻子也没有这样关心过他,她的心太柔。她百依百顺,不知道怎样逆忤他的心!而映霞却能够洞察他的症结,真正给他以关心……

他们谈着,真痛快,他们是知心知意的知己!半夜多了,上海依旧戒严,达夫也太吃力了,而她也舍不得离开他,他们相互搂抱着,说着知心的话儿。达夫不走了,那一天晚上,他就睡在她的身边,和衣睡到天明。

郁达夫太累了,王映霞劝他休息,劝他上医院。郁达夫放弃了与她一起出去玩的决心,到一个朋友叫周文达的那里去看病,然后立即跑到闸北去见二哥。可浩兄已经回浙江去了。郁达夫满脸懊丧,有说不出的内疚。他浩兄好不容易来上海两趟,而且就住在闸北,就在创造社出版部附近,可动如参商,竟没有谈天叙会的机会。他十分懊丧、遗憾,叹息了一回。于是两人又一起到周文达那里再去了一回。到菜馆里去吃饭,跑大马路。郁达夫并且为她买了件衣料。王映霞满心欢喜。他们回旅馆后,看到报纸上有《白蔷薇》的电影广告,于是两人又一起去看到傍晚。他们十分快乐地在大马路浙江路口的一家小馆子里对付了晚餐。在不夜的大马路上走了一趟,他们才回到旅馆中来,因为王映霞一早要赶回嘉兴去,他们依依不舍,达夫也就和她一起睡下了。

难解难分,他们第二天早上在车站还互相搂抱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个是“相看各无语,泪进若倾泻”,哪里舍得分手?忽然王映霞托着郁达夫的脸,看看他的眼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那是黄疸病。她不放心,决心暂时不回嘉兴去了,陪着他一起看一个医生。那医生是郁达夫的日本同班同学,达夫曾学医一年。那同学名叫钱潮,判定达夫的确得了黄疸症。于是王映霞陪同郁达夫一起配药、劝导。他去住院。直过了中午十二点,达夫才把她送上北站上火车。

郁达夫十分着忙,得了黄疸病!他回到出版部把所有的工作都托付给王独清,然后与王独清一起到法租界的广慈医院,进了医院病房。

医院里十分严格,不能喝酒,肉蛋之类都在严禁之列,一天只能吃牛奶和面包,郁达夫哭笑不得,闲得无聊,只得拿着本岛藤崎村的《微风》,刚从繁忙的工作中退了下来,他很不习惯。他照例我行我素,照样到法科大学上课。访问政要李石曾,希望能使创造社不被封掉。过了几天,他到出版部去,忽然接到两三封信。一封是从嘉兴来的,那自然是映霞来的。另一封是她母亲写来的,她的母亲得知他得了黄疸肝炎,劝他珍惜身体,可以到杭州去治疗,静养为好,他深为感动,他知道这正是二南先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