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王映霞这样疑心他,还不如拿一把刀杀了他好受些,他知道,一定要失眠了。他心里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他们的认识,想到他们的磨难,想到他们的亲吻、拥抱,他觉得她太不了解他的真心,看几页日记,就断定他没有真心,太冒失了,他觉得生活已经没有一点生趣,还不如死去,最好是能与她一起双双死去,做个情死,倒落个一干二净,免得生受如此的煎熬。他向她解释自己与妻子下不了抛离的决心,是因为此时她已经怀孕并且快要生产了,他实在不忍此时伤害她,与一个之音的朋友只不过闲来聊聊,并无丝毫的关系。他只求取她能及早见面,他实在是难受得很!何况这时他与几个老朋友已经产生隔阂,与自己的情人如果又产生裂痕,他还有什么生的趣味?
郁达夫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爆裂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快速地写好了第二封信。他寄了第二封信之后,心里十分难受,并不回宿舍来,信步冒着大雨走出去,那些街道曾留下他们相偎相依亲密的足迹,他只想到坤范女学去,寻找她,与她对面讲一个二清二白,解释个透彻,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是干的,好容易到了坤范,活像个水鬼。他问讯了陈锡贤女士,把个陈女士吓了一跳,她如实告诉他,王女士还没有回去。
他又匆匆地去尚贤坊去找她,没有,他又找不到她!他心里愈加痛苦,他觉得事情越来越糟,自怨自艾,往回走。
天很晚很晚了,他担心闸北戒严,不能回出版部去。又怕旅馆客满,不能安心。周家一向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可这副尊容,他能往人家家里去么?他只是一个人在早春的寒风里冒着大雨往回赶,他只想哭,痛哭一场。他想:这就是恋爱么?如果恋爱的滋味是这般苦味,宁愿死去,也不敢与她往来。
他仰天长叹:啊啊!天何妒我,天何弄得我这一个地步!
他又恨又恼,无处发泄。他埋怨孙夫人,如果她不来借钱,如果不是她挑拨是非,事情何至于此!
他到闸北,已经是十点钟了,只是气闷,一步步地回家来,险些和那些戒严的兵士闹了起来。他觉得这样的苦,还是死了的好。他默默无言,信步走着。他怀疑一切。是不是孙氏夫妇捣鬼?是不是王映霞不爱他?他又一次埋怨她了,他想:
“如果她真的爱我,她就不应该这样苦我!”
他口里喃喃地叫着“映霞”的名字,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走到临近十二时,才回到出版部来。
他又写了一封信给她,告诉她自己的苦处,自己连夜的不眠,他写道:
“映霞,我恨极了孙某,以后不想再和她见面了,后天我是不去的。
你若还有一点爱我的心,请你以后也不要再去孙氏那里,以后请你绝对不要再上尚贤坊去。
“映霞,我不晓得你今天何以会发这样大的脾气。我们的事情像这样下去,我想终究是不能解决的,我第一就要疑到你的爱。你若真爱我,你就不应该这样苦我……”
他整整地痛苦了一夜,彻夜难眠。
十一日那天,从下午二时开始,他一连给他心中的映霞女士发出三封信,希望打动那年轻女子善良的心。郁达夫表面上十分浪漫蒂克,骨子里却十分现实,他需要她的爱,需要她的安抚,需要精神的寄托,他不能失去她。一夜失眠,他头昏脑胀,心里不安,若有所失,他怕失去她。
一个人在即将失去他心中的神圣的偶像的时候,那种情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何况他与她三个月来经受种种挫折,如今又信誓旦旦呢?好事多磨,这在相爱的人心里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事确实把个郁达夫折磨得失魂落魄,对王映霞来说,失望、愤恨导致的情感又何尝不如是呢?
郁达夫整整一个上午心中不安,便冒着大雨到街上去,他想到王映霞的身边去,求取她的谅解,但他又担心落个没趣,受其责备,打消了那个念头。他钻进书店,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大摞英、德各作家的外国书,回到出版部来,好生后悔。可一回来,又接到王映霞一封痛骂他的书信。王女士的书信中明确地表示,她只能与他长做朋友,至于结婚,那是不可能的。那是她在昨天晚上写成的。郁达夫只把那信轻轻地看了一遍,他觉得完了,心里彻底搅乱了。在痛苦中他想都没有想过,王映霞既然要与他断绝一切关系,那么还肯与他做长久的朋友么?他的心里彻底乱了。
坐立难安,他太疲乏了,只想到寝室稍作休息,但是办不到,他又去逛马路,信马由缰,他看到与她一起亲热过的新有天、快活林、先施、新新等地方,心里太乱了。他又走到坤范女学的门口,徘徊了好久,终于没有进去见面的勇气,他痛苦极了,心里怨:你若知道我此时的没情没绪的心境,你该来这里与我想见。你不见我也算了,可为什么又写信伤我的心呢?他直到晚上才回出版部去,没情没绪,无精打采。又写了封快信要到邮局去寄,可邮局已经打烊了,只好作平信投进邮筒。那颗痛苦的心何尝有半点侥幸?于是鼓着勇气,硬着头皮到坤范女学去找她。
陈锡贤女士微微笑着。王映霞女士也是一脸疲乏,泪水未干,她心中的刺激也太大了,她早已见到达夫给她的那三封信,气早已消了一半。她看到疲倦的郁达夫,触动了她善良的心。郁达夫一力解释,她没有责备他,只是叫他先回出版部去,不要想她,她最后说:
“明天上午我到创造社来。”
如释重负,郁达夫那颗冰凉的心马上活跃起来,他告别了两位年轻女士,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创造社,天空下着滂沱大雨,他不管。他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他知道这暴风骤雨过去了,他只希望早一点黎明。
他的心轻松了,着手编完了第二十七期《洪水》,又怀着兴奋的心情翻译了一位德国诗人婆塞的诗《春天的离别》,然后又动手给她——他的情人写了一封短信。又是一个不眠的夜,但与前一天不同的是,他一扫悲哀,是兴奋的一夜。
时光像水一般地流淌,现在的郁达夫下决心要好好做一点事情,他一边在等待情人的到来,一边在写文章。当他把一篇《创造社出版部第一周年纪念》快要做毕的时候,他看到陈王两女士结伴而来了。
郁达夫喜从天降,怀着虔诚的心把她们让进了自己的卧室。郁达夫滔滔不绝地向她解释,清除她对他的误会,他只想把自己那诚恳的心扒出来让她看,他使她们相信他郁达夫的真情与爱情,快到中午了,他们在一家小酒馆吃了中餐。陈锡贤女士借口功课一个人走了。郁达夫就与王映霞同到艺大校长周勤豪家来。可是周家也不安稳,索债者正兵临城下,艺大正闹风潮,把个周勤豪闹了个家无宁日。郁达夫只得出来,把她拉上汽车,到六三公园走了一趟,回来时他们又坐在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一个多钟头,诉说自己的衷曲。王映霞感动了,他们又互相搂抱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分了手。
哦,已经耽误了不少的工作,郁达夫欢乐的心又全力投入工作了,他夤夜又给王映霞、北京的妻子、广州的成仿吾、富阳的二哥各写了一封信,草拟《创造月刊》第七期,并决心做出长篇小说来。
在同一个上海,法界的坤范和国界的闸北就是步行也用不了多远的路,郁达夫在十点前后起床,立即去邮局寄发信件,包括给王映霞的那信,顺便领取寄来的款项。回到出版部来,王映霞女士也写了一封快信给他。他知道现在王映霞女士心里十分爱他,但是她心里有一个难以立即除去的块垒疙瘩,一个永久的忧闷,这就是郁达夫现在拥有一个妻子,孙荃,虽然王映霞读过达夫的《茑罗行》、《还乡记》、《还乡后记》,知道郁达夫与她谈不上多少夫妻感情,知道那仅仅是一条责任的纽带。
但是她如果要与郁达夫结婚,不可能不排除那条纽带,她不会做达夫的妾,要堂堂正正地做他的妻子。但她深深地知道达夫对孙荃没有太深的感情,却有不少的同情。如果不解除郁孙两人的婚约,王映霞就是从社会地位、伦理、友情各个角度来衡量都是万万不可能嫁给达夫的,那是她保护尊严的惟一的出路。就是她也十分同情孙荃夫人的处境,但是除此之外,她也绝无退路。她太爱达夫了,已经是处于爱的歧路。郁达夫深知这一点,知道她为他们俩的爱情伤脑筋,甚至为此流?目、悲哀。
他一再向她表露心迹,解决那事是他们结婚的前提。郁达夫回信很决绝,尽快解决他与孙荃的离婚手续,如果三年内不解决,只有一死殉情,而在解决之前他们只做亲密的朋友,希望她至少等他三年。他已经怀着诚恳的心,向她坦露了一切:她孙荃没有生活来源,却拖儿带女,现今又怀孕。从人道上来讲,他不能立即逼迫她。那太残忍了,但那事非解决不可。他希望她不要听他人的中伤,坚定相爱的决心,同时他告知自己现在的快乐和工作的愉快,他吐露自己的肺腑,表示至死不渝地爱她。
他很愉悦。到城隍庙去吃饭,心旷神怡,在旧书摊买了些中外的旧书及一些新书,回到创造社悠闲地看着新购的图书,没想到又接到王映霞的来书,郁达夫怀着平静的心,心平气和地看她的信,毫不迟疑地又给了她回信,他心中无限快慰,知道王映霞心中已经是十分的爱他,痛苦的风暴彻底过去了。他用平和的笔,写自己的决心,自己的爱心,自己的雄心。他安慰着那颗与他一样孤独的心,他只想用自己的爱心笼罩着她,让她对他的爱毫不动摇,他山盟海誓,矢死靡他,他不再是一个情场新手,从他的笔底流出一连串的爱字。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打动那年轻貌美女人善良的心扉。
“映霞:
昨天晚上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接到,我今天早晨又接到你的来信,才知道你所忧闷的原因。我想对你所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别的话可以不说,你但须以后看我的为人好了。那事情若是不解决,我于三年之后,一定死给你看,我在那事情不解决之前,对你总没有比现在更卑劣的要求,你说怎么样?
旁人中伤我的话,是幸灾乐祸的人类恶劣性的表现。大约这个对你讲那些话的人,在不久之前,也对我讲过。她说离婚可以不必,这样的做,牺牲太大了,她又说,你是不值得我这样热爱,这样牺牲的人。
映霞,这些话并非是我捏造出来,是她和她的男人对我讲的。另外更有那些同住的男人,对我说的话更加厉害,说出来怕要更使你生气,但我对她和他们的话始终还没有理过。映霞,我在现在,你要我证明永久不变的话,我想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你一道死。因为我说的话,你始终总以为是空话,始终总以为是捉摸不定,马上可以变更的。
昨天晚上并不到周家去,马上就回到出版部来了。因为得到你半日的宽怀,我比得到什么宝器都欢喜,所以回到家里,写了那封信后,又做了许多文章,写了许多关于出版部的信,办事一直办到午后二点多钟。我那时候很快活,很喜欢,喜欢我的活动能力还没有消失尽。一边喜欢,一边更在感谢你,因为有了你圣洁的爱,才把我的活动力唤醒了。映霞,我对你的这一种感激,难道是一时的爱吗?难道是想在一时蹂躏你的肉体的爱吗?
总之,你对我所说的话,都存在我的肺俯里,以后的一行一动,我都愿意照你乐意的方向去做。若旁人硬要来中伤我,我另无别法,就只有一死以证我对你的情热。我想你若真的在爱我,那旁人的中伤是毫不足虑的,而我现在也相信你,决不至于因旁人而就抛弃了我。
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将昨天的话记着,切不可因忧伤而损了你的身体。我是很健,身体上并无病症,请你放心。
达夫
三月十四日早晨
蒋光赤到来,他们愉快地谈论着。一扫愁闷的表情使老朋友倍觉惊讶,不过见怪不怪,他开着玩笑谈论文学不同的见解,谈党军即将进入上海。他看到王映霞的信。
“达夫兄,看来你的进展顺利,能否也为小弟介绍一个女友?”
“行啊,我马上给你介绍一个,保证你一看就中!”郁达夫大包大揽。
他听王映霞说起陈锡贤女士至今未婚,而且性格温柔,年轻美丽,他有心为他作冰,把个蒋光赤说得十分快乐。
到了傍晚,天气很冷,上海艺大校长周勤豪叫人来请,请求郁达夫帮助他收拾那个大学的残局。郁达夫立即去了,可是他担心自己坠人那个野鸡大学的旋涡里去。他知道,办大学需要资本,需要政治经济的后援,他不敢,他不想破坏难得的愉快心情,只敷衍了一通即回创造社来,他只答应明天十一点时代周勤豪去艺大一趟。他把这一切都写到信上,告知他的女友。
第二天,他到艺大去,设法为他们维持学校的秩序。那些学生都是认识郁达夫的,全体学生一致拥戴郁达夫做他们的校长。郁达夫知道这事情不好办,一个穷汉如何能做这校长?他坚决辞去。回到出版部来,又收到王映霞的信。王女士说,她对郁达夫的爱是决不会动摇,只是要他自己振作精神,从事革命,从事工作,使她安慰,希望他在事业上成功。郁达夫十分快乐,约她明日见面,又写了一封快信给未来的妻子。
他们进入了愉快的时期,天天见面,谈心,又天天写信,相互沟通彼此的心扉。他俩还正式地把陈锡贤女士介绍给蒋光赤,使他们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那是后话。
郁达夫照旧晚上兼课,白天写作,写信,料理创造社社务,使《洪水》、《创造月刊》都正常地运转。
有一天早晨,郁达夫接到映霞短信,那是约他在家里等她,不要出门。郁达夫看了倍觉高兴,情绪很好,等了她半天。直到中午后,她袅袅娜娜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