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同出去,步行,公共汽车,然后到六三公园,那是上海的一处热闹去处,天气乍阴乍晴,他们在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喝着咖啡,吃着面食,坐着谈论他们的未来,究竟如何创作他们爱情的第二、第三乐章,他们时而快乐,时而悲戚,时而迷惘,笑颜与泪水交进。他们老是重复那些令人心痛、心酸与心焦的语言,那些愉悦、兴奋、快乐的伊电。现在他们是一对真正的难依难舍的情人,年轻不谙世故的小姐。
惘的男子,他们喜欢相亲、相依、拥抱、接吻。他们不知道时间老,一刻也不愿停步,匆匆赶路。转眼便是两个钟头,天空竞下起蒙蒙细雨。
又是乘着小汽车,他们到卡德路奥林匹克影剧院,那里正在上映一部美国新制作的电影,《Third Degree》,影剧中的男欢女爱,使他们惊羡,也使他们触景生恐,哑口无言。直到电影散场了,他们相依步出街道,到大世界前的六合居吃饭。饭间,郁达夫心情忧郁,看到快乐的王映霞,心里一股苦味升腾,他说:
“映霞,我爱你!可是我们哪能够就像这样过去呢?三年等得到么?”
王小姐一惊,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她伤心极了,他们相对无言。
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到了十字路口,要么停滞、冲淡,要么前进,他们都知道,但是心照不宣。他们有时真不愿意再提起那个难题。他们知道,那个问题太难解决,“五四”新文化毕竟来得太迟,早在十年前,那是一个不敢想象的事,夫妇离婚那是不可思议的事,老封建帝国的伦理毕竟是还根深蒂固的。他们照样在坤范学校之前的弄口街灯下分手,王映霞满眼的泪花,郁达夫目送着她回到学校。他伤心了,泪水泉涌,饮泣吞声,亦喜亦悲。他在返家后照样写信给她,他有太多的说不完的情话,每天深夜给她写信,这已成为他每日的功课之一,他们的心时刻相系。
三年,一千多个日出日落,那是漫长的时刻,他们能够等待么?不可能!一千多个白天之后,郁达夫与他的原配妻子就一定能解除婚约么?不见得!他们焦心。慢说是三年,就是三个月,三天也不耐烦了,心心相印的人儿,硬要控制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爱,太残酷了!在王映霞的心中时刻有着孙荃的影子,他的心里何尝不是这样,但他不愿意她把孙荃的心事挂在心上。好像一次郁达夫与王映霞一起去皇后鞋庄,郁达夫拿了双软缎面的鞋子看看,映霞立即说:“你看什么,买一双鞋子给你的太太!”有时她突然会冒出一句:“达夫,你一定还爱你的太太吧?”使郁达夫心里十分难受。王映霞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处于深深的矛盾之中。他们常遇到达夫的朋友,对方一问就问起达夫的太太孙荃,使他们很窘。他们也常听到达夫的朋友称赞映霞的美,使他们陶醉,也使他们感到愁闷。郁达夫一次写信向她诉说:
“映霞,我现在真想哭,昨晚写信的时候,心里已经难受极了,今天看了你那封午前发的来信,心里更是难受。映霞,我们俩的事情,像这样过去,慢说是三年,恐怕是三个月也捱不得,你以为怎样?”
他们自己的婚姻还像是沉浸在水中的月亮,可他们竟发现他们介绍的对象蒋光赤与陈锡贤女士却十分的接近了,郁达夫对她说:
“我们还是若即若离,可人家蒋先生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呢!”
的确,他们发展很快,郎才女貌,并且终成夫妇。
郁达夫有时有点抱怨,又有点好奇心,他希望在他们之间永远没有一个第三者,可以自由地交谈、亲近,他写道:
“映霞,下一次我们相会的时候,可要秘察一点,不能教第三者来参加,并不是想做卑鄙的事情,因为在这一个爱情浓厚的时候,正应当细细地寻味这柔情蜜意,人生苦短,在这短短的人生里,这一段时期尤其不可再得,所以你我都应该尊重她、爱护她,好教他年结婚之后,也有个甜蜜的回忆……。”
他还希望她与陈锡贤女士搬到出版部,免得十分辛劳,帮出版部做一点事。他在每一封信的末尾都写上一行英文:
“吻你,吻你,吻你,永远地吻你!”
他们的爱在发展,在成熟了。
现在的郁达夫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不抽烟,不赌博,不****,很少喝酒。照样社交,照样工作,勤奋工作,时刻关心着社会态势的发展,他又兴奋,又有淡淡的哀伤。这一切,应该归功于他未来的妻子,现在的情人——王映霞小姐。温柔的安琪儿改变了郁达夫,使他有志于成为一个真正革命的文学家。郁达夫不想做官,他断言,真正的作家是不做官的,古今中外自成一理。
三月廿日,郁达夫一早就预感到她要来,他们不可以一天不相见了。他在出版部里工作,几个小伙计之间产生些矛盾,发生了冲突,郁达夫竭力为之排解。下午春光温暖,小伙计们都上街去了,郁达夫却不愿外出,一个人看守着残垒。他何尝不想与二三朋友到春光里散步呢?
但他知道,他相爱的女友一定会来见面。
下午三时多,她才一个人姗姗来迟,郁达夫眼看亲爱的的映霞飘然而至,真是欢喜得了不得,他们仿佛是一对久别的情人,彼此奔飞而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了个够。郁达夫提议,今夜到外面一起住宿,来个彻夜长谈,诉说心中的爱意。王映霞不依,她一力抵制。她怕像亚当与夏娃一样,在伊甸园中,过早地摘食爱的禁果。可是她太爱达夫了,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求,以至于半推半就。他们坐车到永安公司的大东旅馆,定了个有浴室的房间,住了下来。
这是他们生命的升华,人生中重要的一夜。他们一起洗涤自己的心。为了证明它的重要,郁达夫特地到附近洗理了乱草似的头发,而让她一个人放心,身心愉快地洗了个澡。郁达夫从理发馆出来,更是愉陕地到外面去买了许多的茶点、酒食,满心痛快地赶了回来,和她边喝酒,一边谈论他们爱的进展,谈论他们夫妻离异的办法,结婚的步骤。
他们时而悲哀,时而狂喜,一时充满希冀,一时充满失落,他们俩像是两个孩子,心情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变化无常,他们有不可名状的欢乐,又穿插着揪心的忧虑。只是害怕这种相爱好景不长。他们一会儿两心相贴,****绵长,一会儿又很快地分开,觉得那是一种罪恶,产生一种毁灭的感觉。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相依在一起,那是最亲密、最纯洁、至高无上的爱。
他们悲中取乐,乐极生悲。他们知道这种苟且偷安,不是长久之计,可急切里想不出立竿见影的办法,只是知道事在人为,郁达夫爱着王映霞,只有牺牲孙荃,他知道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尽管他觉得要他与她离婚,抛掉十年的婚姻,那并非情理,不太道德,但他下定决心只有牺牲自己的太太,他满眼泪水,他毕竟是个善良的男子,他还没有搞过牺牲别人而谋取自利的阴谋,而这一次,他在炮制一个阴谋,他于心不忍。
他们出去吃饭,这一次进的是个川菜馆,辛辣的味道,使他们大受刺激。他们又到振华旅馆去看望周勤豪太太,那一家子因为交不起拖久的房租被逐出家门,安抚了他们一回,直到九点多钟才上大东来。
情人的话语始终是说不完的,尤其是像郁达夫这样浪漫成熟的男人,王映霞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女,他们在编织着最美好的梦,在王女士的心中,他是绝代聪明的才子,无论他的一书一柬,一言一语,都反映了他的才气,就是他的喝酒评诗、谈论,都体现了他的智慧光芒。在达夫的心中,她是一个美女,温柔善良,她接受过最新的教育,她出身于诗礼之家,是个大家闺秀,他们是难得的知音、知己。他们你恋我爱,俨然是郎才女貌!他们有绵绵无尽的情话,在情人的眼中、耳朵里,对方的行为、语言重复并不讨厌,相反他们能够为此爱得死去活来。他们谈论着自己现在与将来的命运以及努力,他们哭泣欢笑。他们和衣地搂抱睡在床上,心身紧贴在一起,只是轻柔地相互接吻,他不想睡,她不敢睡,他们爱到心身都要融化的地步,只是他抑制着自己,她也在抗拒着爱的诱惑,他们可以整夜的交谈,她躺在他博大的胸怀里,闻到那颗活的心的怦怦声,他为那香艳的女性所陶醉、所迷乱,他们相依相伴,他们都想突破最后一条防线,但是理智告诉他们:不能那样做。
他们一夜不睡,但俨如夫妇,精神恍惚,眼睛也黑了一圈,直到日上三竿,起床梳理俨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面笑。
春光真好,上海城沉浸在一片温暖之中,他们不愿马上离别,希望能到郊外一起踏青,度过一个美好的春天。他们又坐着汽车到曹家渡,又坐着黄包车上梵王渡,到圣约翰大学观赏了一回,他们到郊外看那青青的禾稼,碧绿的河水,闻着芬芳的泥土气息。他们的天地太小,小到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发生在上海城里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知道……
他们坐着公共汽车到了长德路的时候,他们才知道北伐军节节胜利,已于昨天晚上抵达上海的郊区龙华。到了十二点钟起,由共产党人发起、领导的上海七十万产业工人,发动第三次总同盟罢工,以响应国民革命军进入上海,郁达夫与王映霞目睹这次工人总罢工,看到罢工队伍秩序井然,一种严肃悲壮的气氛,他们为国民军开辟前进的道路。那些工人,无产阶级(包括领导起义的共产党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正在为人作嫁,他们正在做前门拒狼,后门进虎的工作,不久,这些对北伐革命有功之人都会成为血醒的牺牲品和囚徒。郁达夫虽然知道那个可恶的******已经兵临城下,但他相信无产者,相信上海的工人阶级的力量,他认为这就是无产阶级****。他与她一边奔走着,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在升华,恋爱更加坚固了。
但是他们打听到闸北已经戒严,华埠与外国租界的交界处,交通已经断绝。郁达夫心急火燎要到宝山路来。王映霞不许他前去冒险,她担心在这混乱环境中会轻易地丢掉一条小命,划不来,她建议他们一起上北京大戏院去看电影,因为他们打听到英、法租界的巡警荷枪实弹,虎视眈眈,人心惶惶。他们目睹在自己的土地上,外国的帝国主义者正架设着机关枪大炮,预备残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的中国市民。在街道上也是十分危险的,租界在戒严,红毛绿眼的西方军队兵车在弹压,交界处禁止通行。
郁达夫十分生气,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外国帝国主义可以耀武扬威,生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可是毫无办法,纵然愤怒,也不能往枪口里送。他们在五时多才从电影院出来分了手,他送她上了车,因为坤范女校在法界,还可以自由行动,郁达夫从混乱的街道上,跑到四马路找了家小旅馆慌忙住下。这时从中国界上逃往租界的难民,早已在租界上把旅馆挤得满满的,找一个容身之地也颇为困难了。他跑到北河南路口打听闸北出版部的消息,他十分担心闸北三德里的出版部安全。
可是街道上难民如织,中国界通不过。外国人的兵车军队四出示威,吓得市民落荒而走。他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只好回到小旅馆来。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些英国兵在巡查,他毫无办法,只得匆匆吃饭上床,以免节外生枝。
第二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又跑到北河南路口去打听消息。可那里的混乱情况比昨日更甚,从闸北地界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附近的妇女儿童的哀嚎声,听到一些从闸北逃难过来的人诉说鲁军张宗昌部在闸北放火,诉说工人抢夺巡警局枪械与北洋军搏斗的情况。放眼望去,闸北一带火光冲天。这火从昨夜十时烧起,烧了十多个钟头!郁达夫万分焦急,他是出版部的主管,怎么能在这里?他想知道出版部的现状,他向前发疯地冲去,可是外国巡警手执警棒毫不客气地把他逐了回来。
他试了几次,不行,只得又去法界的梅白克路、坤范女中寻找王映霞,告诉他们闸北打仗、火烧的情况,以及自己担心创造社出版部的心情,与她在一间小饭馆里吃了午饭,又与两位女士一起到北河南路口看了一回,只有忧叹准备出版部善后事宜了。最后,他们一起到旅馆,谈论眼前的局势,决定今后的计划。王映霞与郁达夫都叹息自己命运不济,伤心滴泪,然后他们鼓起精神,双方勉励自己去抗争、去奋斗。他们一直谈到月亮东升,然后达夫又把她送回坤范。
郁达夫回旅馆时,沮丧极了,人生失去了趣味,与孙荃的纽带未知后果如何,与王映霞的关系山重水复,感情上陷于绝望,这出版部看来被烧,事业上毁于一旦,虽然是战火无情,但自己却偷安在租界中,怎么对得起老朋友?他只想自杀,一死百了。但是他想起王小姐的鼓励,为了她,他也不能这样做。
半夜里得到消息,三德里并未被烧,国民军已经到闸北,一切乱糟糟的现状,已经结束,郁达夫喜从天降,一睡到天明。
到了第二天的上午郁达夫起了个冒险的决心,他无论如何要到出版部去一趟,那些路口被阻,郁达夫凭借着熟识的地理,爬过了几道铁丝网,通过北火车站,绕到了三德里的出版部,才知道自己虚惊了一场,昨夜的消息千真万确,他心中如释千斤重负,长长吐了一口气。但是他在行路中看到闸北还有几处房屋笼罩在火光中,到处是枪弹激战后的痕迹,他看到党军的嚎叫和居民们号泣,他看到宝山路一带尸骸枕藉,惨不忍睹,他觉得这是惨无人道的地狱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