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真好,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临,寒冷的冬天一日远一日。他们谈论着,谈论着达夫的工作、王映霞的朋友,谈论着郁达夫的家庭,以及王映霞的祖父、母亲、兄弟,他们一会儿讲着杭州的陈迹,一会儿又讲着相亲相爱的趣话,谈论着他们结婚以后的前景,郁达夫指天划地发誓自己爱她,决不让她受委屈,他发了重誓,表示了自己的忠诚,请求她信任他,爱他。王映霞谈得高兴了,也发誓爱他,矢死靡他,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回,两颗孤独的心交汇了,他们各自向对方保证了今后全心全意的爱。一个未婚美丽处女与一位已婚的浪漫文人,正在虚构着他们的未来,喁喁的情话,在房间中荡漾,不时传出他们的笑声。
中午过去了,快乐的郁达夫与兴奋的王映霞整整在房间里耽搁了一天。两个初恋的人:已婚的郁达夫尝到了初恋的滋味,勇敢的女子试图摘取伊甸园的禁果。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先施公司屋顶,那是上海的第一个去处,高而且有个屋顶乐园,可以鸟瞰整个上海城,他们看到暮霭中的上海城,弯曲的黄浦江、外滩,以及十六铺码头,他们看到了上海城高楼拔地而起,郁达夫指点着给亲爱的人看,谈论着那些高楼的出典。这时天空已经浮云四起,凉风习习,轻风撩起她的旗袍衣襟,郁达夫轻轻地拥抱着她,而她在这美妙的环境中也沉醉了。她与这个大她十多岁的作家一切隔阂屏障自然撤除了,她小鸟依人一般地依着他男性的身体,他们互相看着,互相依偎着,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命运,这命运似乎决定了。
夜幕拉拢了,整个上海滩一城灯火!他们还在表白,情人之间的话是永远讲不完的。
郁达夫就在那先施的饭店与她一起吃了饭,然后把他的情人送回她的女友那里,一路依依不舍,直到十点多钟后才回到旅馆来,他感到十分满足,十分舒畅,他做了一夜的好梦。
第二天,郁达夫怀着兴奋的心情在创造社出版部办公,他筹划出另外一个杂志《新消息》,拆阅大量的书信,翻阅报纸,他知道,革命军与北洋军阀战争愈加激烈,第一军已临近上海,上海城中早已风声鹤唳了,看报纸上他更加预见******的不可靠,蒋氏与老军阀一样早已露出杀气的端倪,郁达夫很是失望,但他却在爱情中抓住了机会,他取得了王映霞女士的承诺,他十分愉快,回忆那女郎与他的对白,对他的要求,誓言,他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觉得自己的满足就要溢出来,他信手写下两首诗,记述昨天恋情,并且把它连同一封写好的信寄给映霞。那种愉快的心情跃然纸上:
霞君鉴:
昨天的一日,总算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决计照昨天你所嘱咐的样子去做。此心耿耿,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革,神人共击,我可指天而誓。
杭州事未大定,你千万不可回去。在下礼拜内,我们当再玩一天,希望你能允我的请求。我自今天起,要把生活转换,庶几可以报答你的好意。……你若还不能信我,那是你的多疑,你要把这一种疑心丢掉才好。
你有什么不便,请你直接说与我知道,客气是生疏的时候的他的心想得真多,他知道了王映霞的家世,他更知道了王映霞的祖父就是她的外祖父,是杭州的名士,是一位诗书画俱工的老先生,当郁达夫在早年的沪浙报上投稿写诗时,他就知道这个先生的名字,那是神交的诗友,郁达夫喜上眉梢,他怀着一种预感,他能够进入杭州这一家,为王家所接受。
刘海粟在那天请他吃饭,郁达夫已经好几次接到他的请柬,只因忙于业务与那种自家知道的恋爱,他觉得屡次失约,十分的抱歉,他不得不去,在席间他见到徐志摩与他的妻子陆小曼,还有好几位漂亮的女士,他们在席间高谈阔论,论艺术,也担心时势,并且徐志摩断定上海立即就要开仗了,国民军、孙大元帅的军队已箭在弦上。徐志摩得悉郁达夫追求王映霞的信息,连连向他祝贺,他们有一种默契……
饭后,徐志摩邀请达夫与几个女人玩牌,因达夫心里想着映霞常常心不在焉,结果输了二十多块银元,他心里非常忧郁,因为她曾劝他不要赌博,不要到妓院去,他觉得自己不能守王女士的告诫,他悔恨……
已是三月天气,这一天(三月七日),天空下着瓢泼大雨。昨夜因为晚上戒严他住在周家。一早他冒着大雨赶回出版部来,办了许多公事,写了许多催款的回信。他接到一封王映霞女士的来信。王女士的书信早已信誓旦旦,表达了对他的爱,郁达夫只想与她见面,到了下午,他实在渴念得很,于是跑到坤范女中去寻找她,看望她。他们谈了一会,于是又约定到外面去,到大世界去。
上海的大世界是个繁华的地方,也是不夜城,在整个中国,是个惟一的独特的地方,人物丛杂,灯红酒绿。他们一起从坤范出来,到那附近的世界旅馆开了个房间,他们住了进去。
旅馆充满了爱的情调。窗外下着倾盆大雨,天空颇灰暗,他们开着电灯,两个人一进入房间,就拥抱在一起。郁达夫心里喃喃地嗫嚅着,搂抱着她,生怕她飞了去。
王映霞十分快乐,活泼调皮的大眼睛,富有柔情,她并没有多话,她抚慰着达夫,给他极大的鼓舞,使他如入爱的雾中,只感到一阵阵的满足,他太爱她了,他轻轻地吻了她,吻她的面颊,吻她的双唇,她沉醉了,他和她都沉浸在祥和的爱中,生命在升华,他们的感情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那个社会,在那个世界。吻,作为一个未婚的女士,那是一种比承诺更甚的承诺,王映霞把自己的心交给他,而他珍爱着她的这一爱意,爆发出生命的火花……
他们松开了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倍觉自己的情人可爱,可亲,接着自己更猛烈的拥抱,更亲密的亲吻,郁达夫兴奋得心里溢出那爱的琼浆来,而她更是充满着少女特有的柔情,她只希望躺在他男性的怀里,靠在那富有才情的胸脯上,她只愿接受他的爱抚,让他吻着她,她像温柔的小羊,他与她什么也不顾忌了,只想着建筑未来温暖的香巢,而这巢是什么样子,他们不想多去准备……。
郁达夫又对映霞提出准备夏天之后同去欧洲留学,结婚后接受西方艺术的熏陶。他的心底里,对革命已经失望,要逃离这上海。他对她说:
“到西方去吧,把一切烦恼摆脱掉,在那边学习、结婚……”
他当然还有许多摆脱不了,又不想说出口的事。
“不,达夫,你的事业在中国,在文学,你应该把逃往国外的心事丢掉。我爱你,但是你应该投入革命,现在革命军已快要进入上海了,只要你摆脱任何不良的嗜好,我是属于你的……,只要你真的爱我,而不是玩玩……”
“哦,不!你把我当做玩世不恭的人吗?”
郁达夫紧紧地抱着她,长久地亲吻着她,而她也微微地笑着,顺从地听任他,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她只是轻轻地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灵,特别容易受到伤害。
她自己知道她是美的。她年轻,她富于同情心,她爱他,觉得他有过人的智慧,有绝世才华,她爱他。考虑过一切:他是个有妇之夫,虽然那感情不深,从达夫的《还乡记》、《茑萝行》都可以看出端倪。她考虑他比她年龄大,她曾经考虑过做他的朋友,但那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在他热烈的追求中,爱火燃烧了,她深深感到他的孤独,她由同情而进入爱的境界。她摆脱不开一切,她彷徨,家庭的宠爱,怜惜,她怕社会不容,又怕一切亲友耻笑,但是现在她已经决定摈弃这一切。
他与她,心灵相通了。到了晚上八点钟,才把她送上汽车,王映霞不愿他去送她。可他实在幸福得溢了出来,急着告诉朋友,他回到旅馆独坐了一回,仍然排遣不了心中的情绪,又去约了蒋光赤来,那时蒋光赤在创造社协助他工作,在世界旅馆他同他兴奋地谈论着,从深夜谈到天明。
一次又一次地做他的计划,郁达夫的头脑灵活,工作勤奋,他生来就不是一个政治家,是一个艺术王国的宠臣。他又一次做出了计划,先写几部小说,翻译一些欧洲作家的书稿,换取大洋。可以养家佣口,可以准备结婚,可以之备不时之需。他太爱王映霞,以至于他愿为她牺牲一切。他现在又要编书,又要写作,又在革命的风浪之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要垮了,而是倍觉自己富有勇气,力量倍增。
匆匆在白天睡了一觉,他到江西路一家德国人开的小书店里买了几本德语小说,他打算用以翻译。
他做了戒烟戒酒的计划,节约每一枚铜板,努力写作。午后他又写了一封给映霞的信,表达了自己的诚恳的爱,他向她保证:
映霞:
昨天的一天谈话,使我五体投地了。以后我无论如何,愿意听你的命令。我平生的吃苦处,就在表面上老要做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还在疑我,疑我是“玩而不当正经”,映霞,这是我的死症,我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你不要因为我表面的态度,而怀疑我内心的诚恳,你若果真疑我,那我就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你执意不肯,上车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又不肯,这是我对你有点不满的地方,以后请你不要这样的固执。噢,噢,不要这样固执。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与你去吴淞看海,那时候或是我来邀你,或是你来邀我,临时再做决定吧!
我今天开始工作,大约三、四天后,一定可以把《创造月刊》七期编好。第一我要感激你期望我之心,所以我一边在做工,一边还在追逐你的幻影,昨天的一天,也许是一天的转机吧!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俩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一道死去的。
达夫
三月八日午后
他很辛苦,晚上冒雨到法科大学授德语课。还准备应学生之邀上德国文学史,及时事问题。直到八点多钟,才冒着潇潇春雨回到出版部。他一眼看见广州成仿吾来了一封厚厚的信,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拆开来看,可看后,他的心中倒抽一口冷气!
信中原来是一封系成仿吾三月一日给他的私人信件,另外,还有一篇必刊的稿件《读(广州事情)》。成仿吾的来信转述了郭沫若在武昌接到《洪水》二十五期并看了《广州事情》一篇文章之后,大骂郁达夫,凭着十来年的交往,他认识那是郁达夫的手笔,认为郁达夫的倾向太坏,认为有构陷朋友之嫌,他马上写了封信给成仿吾。
其实郭沫若对郁达夫心里有了不少的不痛快,虽然以前他们友情多于龃龉,所以没有暴发。《创造日》的发排,沫若认为是郁达夫帮了政学系的忙;二三年秋,郁达夫擅离创造社,北上北大担任统计学讲师;二四年郁达夫在《创造日》、《创造周报》相继停刊之后,居然与太平洋社合办《现代评论》,那种种都使郭沫若十分伤心,尽管那一件件事郁达夫都与成仿吾商量,经成仿吾同意。郭沫若是个诗人,他不能理解郁达夫三番五次地与创造社构难,他不是成仿吾,成仿吾粗中有细,表面上直筒筒的,可心中谅解达夫的痛苦,生活的所逼,赖以生活的基础都不能解决,你能阻止一个人有唉声叹气么?何况那时他们都已经山穷水尽了!
在郭沫若看来,郁达夫与太平洋社、政学系,以及后来的新月社一批人来往过于频繁,使他心里颇为怨愤,特别是现在郭沫若经常接到上海创造社的小伙计去信,讲郁达夫与新月社的人太近了,知道他与徐志摩、胡适等人交往太深,而新月社是创造社的敌手,他们与孙传芳、丁文江他们太接近,他认为那是在军阀的羽翼下面的一群人。郁达夫与徐志摩他们交往,小伙计们是大力反对的。
郁达夫与郭沫若的人生观有着质的区别。郭沫若是莘莘学子,如今他已是国民革命军的政治部大员,自然不愿郁达夫与和军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们成为朋友,更不愿意郁达夫在敌人的统治区揭国民政府的癞疮疤,他认为那无异于是资敌,背叛革命。他认为郁达夫为人有时太轻率,容易受人利用,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急进分子,而郁达夫太过于消极。郁达夫不同于郭沫若,他不拿国民政府的薪水,他的进取心比人强一万倍,但他好交游,只要是文人圈子,他交往的人实在不少,语丝社的林语堂、周作人等,新月社的徐志摩、胡适,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沈雁冰、谢六逸,还有湖畔社、现代评论派诸子,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蒋光赤、刘海粟等,郁达夫宗派观念少,为人善良无私,何况那些虽然不是同属于创造社,也是文化界同人,他并非以观念取人,他更看重一个人的才气,文学才能,许多人早就是他的同学、朋友、同乡、同事,那不同的交往正是两个创造社的奠基人不同气质的反映。
郁达夫对郭沫若也形成了一种崭新的看法,虽然他们是同学,同人,朋友,但他怀疑沫若已经有了太大的变化,他已经是政府大员,不比达夫站在旁观的位置,他为地位的关系,不能不附和******。在郁达夫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新的军阀,是腐败的代表,“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与共产党的******所难免,郁达夫觉得革命的葬送已不可避免,要来第二次革命,离他理想中的境界太远太远。他知道郭沫若有他的难处,有他的苦处,但他觉得现在是在一个方向转换的途中,在这个时候,应该为民众讲话,不是附和军阀官僚争权夺势的时候,他认为国民革命军的头面人物与老军阀毫无二致,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