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人生
998900000039

第39章 匠石梦见神树 (1)

周宣王的牧正(官名,管畜牧)手下有个工人叫梁鸯,最会驯养野禽野兽。他把这些野物统统喂养在大园子里,即使是虎狼雕鹗这些猛禽猛兽,无不顺服。梁鸯的园子是一大奇观,各种动物雌雄追逐,成群来往,同类相戏,异类不相食。

周宣王担心梁鸯的这门驯兽的绝活会失传,就让毛丘园来学。

梁鸯对毛丘园说:“我不过是一个工人,有什么可以讲的办法。大凡动物,你顺着它它就高兴,逆着它它就发怒,这是有血气的一切动物的天性。但它这些血气、喜怒又怎会乱发一通呢?都因为逆了它的天性,所以它会侵犯人。我喂老虎不敢喂活物,怕引起它的杀心。也不敢喂整只的动物,怕引起它破坏的心。有时让它饥饿,诱发起它的怒心,让它自己消耗掉。虎与人不是同类,何等威风,但它也会向饲养它的人献媚,因为我先就顺从它,所以它也顺从我。如果我要杀了它,它当然要吃我。哈哈,我又怎么敢冒犯它呢?我也不是完全顺从它,把它搞得太高兴它就会情绪反复怪异,高兴之后必是发怒,发怒之后也常会高兴起来,这都不是中庸之道。如今我已经没了顺从它或冒犯它的意思,一切任其自然,不惊动它们。这样一来,哈,这些鸟兽都把我当做它们的同伴了。所以它们在我的园子里就不再想森林旷野,在我这儿睡觉就不再想深山老林了。就是这些道理使它们这样。”

老虎要吃人,人也要吃老虎。什么叫“人也要吃老虎”?这个问题提得怪,你没有看过藏民摆的摊吗?他的摊上就有虎骨。你问他“老虎呢?”他就说“吃了”。

但我在这里说的并不是真正的吃老虎,而是说人类吃定了老虎,也就是“梁鸯驯虎”了。

梁鸯驯虎之道说神秘也不神秘,说白了就是:

一、顺从它,娱乐它,就能收服它。

二、折磨它,恩赐它,就能统治它。

三、同化它,抛弃它,就能世世代代统治它全家。

好了,这种话不能多说,老虎听见了要吃人呢!

匠石梦见神树

一个叫匠石的木匠带着徒弟去齐国,在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人用来祭祀的社树(神树),这棵神树大得可供几千头牛遮阴,观赏的人像赶集似的拥来拥去。

匠石去了看也不看一眼,直往前走。

徒弟问:“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

匠石说:“这是一棵无用的散木,是不能取材的树,所以才这么长寿。”

匠人回家,梦见那棵神树对他说:“有用的木头都因为才能的显露而害苦了自己一生,不能享受天年,我的无用恰是我的大用。”

匠石醒后把梦中情况告诉了徒弟,徒弟说:“它既求无用,又何必做社树让人观赏呢?”

匠石说:“它寄托于社(祭祀),可免遭砍伐,以此来保护自己,与众不同。哪里像你理解的那样。”

庄子这个故事有三个人物:神树、匠石、徒弟。下面我不妨也用庄子笔法,借这三个人之口,看能不能说出点道理来。等这三个人都说了,我再与庄子进行讨论。

徒弟说——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到过很多地方,师父空着手,我背着一个大背篼,里面装满斧子、锤子、墨斗、刨子等干活的工具。你如果从北京西客站经过,可以看到我这副打扮的手艺人。

我跟着师父一路走,见过笔直的大松树,师父把它砍一下做房梁。也见过弯不溜秋的大桑树,师父把它砍下,大的做车轮,小的做弯弓,正合适。但我从没见过这样高大又古怪的神树。说它高大,果然高大。说它古怪,是说它身上疙疙瘩瘩,难看死了。国王不是要造一座高入云端的宫殿吗?师父为什么看都不看它一眼?也许加工加工,它正适用。

我问师父,师父说它是一棵散木,大而无用。啊,我知道了,其实师父是不乐意国王让他找一棵高到可以做最大宫殿的最大屋梁的树。师父不喜欢国王,但谁叫他是个有名的木匠呢?如果是我,就叫上一百个人把这棵树砍倒。但谁叫他是我的师父呢?既然师父不让砍,那我就不砍呗。

今早上我去见师父,师父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说他梦见了这棵神树,神树对他说:“我因无用而享受天年。”嘿,又是一个撒谎的家伙。它说它无用,我看它用处大得很,那么多人拜它。这些道理我全明白,但我没必要在师父面前表现太聪明。师父说我傻,我就傻给他看。好在师父也活不了几年了,等明儿师父一死,我就把这棵树砍下来卖给国王。但听说国王已经得了重病,如果国王也死了,这么大一棵树到时我卖给谁呢?

匠石说——唉,我老了。天降神木,慰我今生。想不到就在我要死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么好的一棵神树。那天我和我的小徒弟远远地过来,我以为前面是一朵云,但它又不飘走。我以为是一座山,又太突兀。我以为是一把剑,但谁能使用这么大的一把剑呢?它的剑柄深埋在土里。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棵大树,我一生梦寐以求的大树。

作为木匠,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好木料。看见好木料我远远地就能闻到它身上的清香,幽香。树木本身比它开的花更香更醇。至于它身上的纹理,只有日光下的水能与它比美。云烟的花纹太虚,没它清楚。虎皮身上的花纹太粗,没它细腻。我深爱这木纹,就像深爱我曲折蜿蜒而又坚韧前进的一生。每次我躺在地板上睡觉,或是吃饭俯身看饭桌,总有种掉泪的感觉,谁知道在一棵树粗糙的树皮下,有一颗如此明净光滑的心!

看到这棵神木,我决定从此停止砍伐。就让它永远自由生长吧,我没有必要砍下它、剥开它、制造它、加工它,它本身就是一根活的擎天柱。

我的徒弟问我为什么不看它一眼?我说我的心里全是它,闭眼都能看见。但我不敢正视它,我唯有羞愧。它是完全的,纯粹的,自然的,而我的一生自我砍伐,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唯有先行腐朽,才能生长出一棵新的小树。

夜半我呻吟的时候,它来了。它告诉我之所以它能保全自己,恰恰是因为无用。而我呢,就是因为太有用了,以至不可收拾。我的名气太大,到处有人请我砍树、做家具、修房造屋,还有人请我去做弓箭矛戟,唉,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作为木匠,我应该埋葬自己的斧,让它重新发芽。

神树说——我不是造物主宠爱的,相反,我是被人抛弃的废物。就像那块石头无缘补天,我也无缘为大地增加什么风景。我一生下来就难看死了,全身疙疙瘩瘩,我现在还是疙疙瘩瘩。不要问我多少岁了,我只记得我刚发芽的那一年,遇见了一场大火。因我的心包裹在丑陋而结实的树皮里,我竟躲过了这一劫。

又过了多少年,冰川时代来临了。又因为我的丑陋与结实,我自己给自己取暖,又活下来了。然后又是洪水来临,这时我的根已经与岩石生在一起,我的干已经紧靠一座山,洪水冲不倒我,海啸吹不走我,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