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要什么紫罗袍共黄金带?管什么谁家兴亡谁家败?
一茅斋,野花开。陋巷薄衫也无碍,云牵豪情到天外
无奈,谁怪?便将这一世漂泊苦,还了她半生风流债!
高辰郡之战,苑军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吃下了包含三万西瞻精兵在内的七万士兵,俘虏了西瞻的皇长子,缴获了数不清的粮食、马匹、军械、物资……
这样一场彻底的完胜,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战争史上,都值得留下一笔了。
整个云中和关中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拦在路上,不管是士兵还是衙门里的衙差,只要有穿着号服的人路过,便将准备好的美食美酒献上,表达他们心中扬眉吐气的快乐。
他们知道另外有一支五万人左右的队伍漏网,但是元帅不是正带兵追击吗?每个人的信心都空前高涨,仿佛元修大军到处,敌人便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仿佛胜利已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应该有一点悬念。不是吗?陛下只出动了几千人,便将敌军七万人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元帅手中可是足足十五万人,那不是更加手到擒来?
青瞳暗自心惊,不禁为元修担忧起来,所有人都要求你打胜的仗实际上很不好打,压力太大要求也太高,胜则顺理成章,败则罪该万死。然而一场战役没有开始之前,谁敢说胜败结果?
老百姓只会比较人数多少,她却可以理智地分析,萧图南能带着四万铁林军在大苑横行无阻并非运气,忽颜既然舍掉儿子,舍掉另外三万士兵留下这五万人,那他手中的五万人必定是聘原禁军中最精锐的。
在有四十年作战经验的忽颜带领下,在旷野中打这种追逐战,青瞳自己也没有把握会胜利,她甚至没有把握不被伏击兵败。一切都要看在战役过程中的随机应变。元修是善战之将,临敌经验比起别人足够了,但是比起忽颜却未必够,好在有萧瑟在身边,青瞳每每想到萧瑟就觉得放心了不少,萧瑟此人谨慎细心,没有足够好的机会,他会宁可让忽颜白白溜掉,也不会让自己大军陷入危机。放走西瞻最精锐的精兵虽然很可惜,却也比拿不下人家的精兵,反而搭上自己的精兵强。
与此同时,京都却一片愁云惨雾。
这场大捷之前,青瞳曾经以要急着兵发京都为借口和忽颜议和,议和并没有人相信,但是她要兵发京都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整个大苑。
“陛下!常胜仍然没有与敌军交锋,臣请陛下下旨命其不得畏战!”吕慧安双眼通红,牙关紧咬,看形象已经接近亡命之徒了。
苑瀣看了他一眼,道:“常胜没有与敌军交锋,这是出发前朕给他的作战方案,若急于取得一两场小胜,很容易中了敌军埋伏。便是像这般逐步收网,才能稳扎稳打,取得最大成效。”
“稳扎稳打!”吕慧安气急败坏,“那关中军为何可以奇兵突击,取得如此大的胜果。”
“每个人掌握战机的能力不一样,那需要对战局极其敏锐的把握才能做到。”苑瀣微笑,“吕卿,你没有打过仗,朕却打过,战争要的不是精彩的过程,而是最后的结果。奇兵突袭固然好,但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只不过时间耗费得长一些,损失大一些,最终却能够取胜。”他合上手中正在看的一卷书册——那是户部刚刚上报上来的在江泽路试行田亩重新厘定的初步结果,耐心地和吕慧安解释。
有一句话没说,作战方案是青瞳制定的,他只是将之默写出来,交给常胜而已。虽然那个作战方案写得并不详细,只是大体方向而已,但是苑瀣明白,战前的作战指导本来就不能写得太详细的,太过详细的战前指挥只能让临敌大将束手束脚。关键是那么多将领中,青瞳既然选择常胜做这件事,就是对他足够了解,她在作战方案上没有让常胜奇袭,必是知道他不具备奇袭的能力,却有稳扎稳打的本领。
苑瀣跟着霍庆阳作战这么久,耐心早就练出来了,霍庆阳的战争风格就是稳,他会在战前事无巨细有用没用的准备都做好,有些繁琐的步骤甚至只是为了少死几个哨兵。昔日定远军中,只有这个常胜和霍庆阳的风格最接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交锋,说明常胜还没有找到他认为稳妥的机会。苑瀣知道,应该想到的事情常胜绝对会比自己想得周全,他不需要过多提示,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他有耐心,朝中大臣可实在没有耐心了。吕慧安嘴角含着一股煞气,“陛下!我们现在急需一场胜利,不需要大胜,只要一场小小的胜利就好!只要一次小小的胜利,臣就有办法造出声势,说这是一场空前大胜!”
“空前大胜。”苑瀣微笑,“关中刚刚取得一场空前大胜,还不够吗?”
“陛下!”吕慧安咬着牙道,“就是关中军刚刚取得了大胜,我们才急需一场胜利啊!”
“那可难了。胜利并非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常胜原本统领的江泽路也有几万兵马,陛下又调拨一半西北军,足足五万人给了他,陛下可以命他全军压上,只需要一场小胜,砍下个小队长的头颅,我就可以说成是西瞻大元帅的脑袋!至少短时间内,要让陛下的声望足以抗衡关中,否则士气就没了!”
苑瀣好笑地看着他,“那要是西瞻大元帅又冒出来了呢?吕卿怎么解释?”他毫不避讳地笑着道,“就像朕刚刚大肆宣扬父皇遗诏,接着就冒出那么多遗诏,那可十分狼狈啊!吕卿让朕重蹈覆辙?”
吕慧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既惊讶于他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又惊讶于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陛下……至少能瞒过一时!要不然怎么办?”
看着他的样子,苑瀣更笑得从容,他笑道:“怎么办嘛,朕也暂时没有什么主意,不过,只要有吕卿这等忠臣在,朕就放心了,有什么困难,吕卿自会为朕分忧。”
吕慧安垂头丧气地走出殿外,心想这位皇帝倒是看得很透彻,他当然必须为皇帝分忧,现在不分忧,将来忧的就是他吕氏家族了!没别的办法,动员身边同等命运的官员,一起想主意吧!
显宗皇帝从容的笑容还清晰地在他眼前,吕慧安愁眉苦脸地想,你倒是轻松,可是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最后一个牵绊她南下的障碍——西瞻大敌也快解决了!她就要毫无顾忌地扑回来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该笑的是关中军那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吕慧安判断得不对,青瞳现在才是真的笑不出来。元修大军一去多日,毫无音信,仿佛和忽颜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般。
之后这几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军队行进的痕迹早就无影无踪,青瞳想找他们都无从找起。她只知道元修率军渡过渍水,向云中另外一个州——云州追了过去。
云中三州里,涉州是因多江河,经常需要涉水而过得名,而云州则是因多高山,高接入云得名。
其实云州的山并没有太高,云中整个已经是草原地貌,不会出现像大青山山脉那般雄伟壮阔的高山,只不过高大的山体比别处多些罢了。但是云州整体的海拔高,不需要多么高的山峰就可以看到上接白云的景象了,加上草原上高山本就稀罕,一眼望去,放牧能到达的高山基本都在这里,所以当地牧民才称之为云州。
云州是云中三州地势最北的一个,也是大苑抵御西瞻人最多的门户。渍水的上游、昔日定远军的营地、呼林关、上扬关……这些对于青瞳来说十分亲切的地方,都坐落于云州。
如果是昔日,杨宁之乱前的云州,有定远军守卫,牧场丛丛、良田处处,到处都有牧民百姓生存栖息,青瞳一定能找到军队,因为不难碰到人迹,那这么多人的一支队伍,是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落入牧民眼中的。
可是云中和关中两地的人口在连年的旱灾、蝗灾、兵灾中,损失了两千万之巨。大苑靠北的关中云中,相对于内陆地区本就地广人稀,去了这两千万人口之后更加凄凉。现在,关中还算略好,可云中三州里,除了涉州还有部分人口外,其余广袤的沃土都成了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只有草原野兽。
十五万士兵听起来人数很多,可设想一下,云中三州原本足有一千万人口,却也还经常跑马一天才能看见人迹,现在把十五万士兵撒进去,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只有等,毫无办法。
十五万士兵如果中伏全部都死在草原,她很可能连这些人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也许只有第二年春天,当地野兽有了足够的营养,繁衍得特别多的时候,才能隐约判断。
她哆嗦着想,如果萧瑟也化成一抔黄土,她怎么和花笺交代?还有那十五万将士……她说了会安排前途的元修……
所以在京都吕慧安认为她该笑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苦苦等待了半月左右,那一天凌晨,青瞳正在睡梦之中,忽然一人在远处大喊:“元帅回营了!”
青瞳豁然坐起,起身之后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音。正当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又听到两个士兵扯着大嗓门叫:“元帅回营了!”声音十分兴奋。很快声音就传遍了整个军营,无数士兵一起高兴地大喊:“元帅回营了!”
青瞳跳下床榻,几步走到门口,正巧帘门被掀开,一个内侍尖着嗓子道:“陛下,元帅回营了!”
“听到了。”青瞳咬着嘴唇,“他现在在哪里?回来了多少人?相国回来了没有?”她急急问道。
那个内侍傻了眼,不能回答。
“报信的人呢?”青瞳问。
“在偏帐等候。”
“带我去。”青瞳匆匆裹上一件外衣,抬腿就走。
偏帐里点着几支大蜡烛,一个人身穿残破的盔甲,低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头盔放在一边,头发颇为凌乱还沾着些泥土。那个身影十分熟悉,青瞳心中一沉,凑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问道:“元修?是你吗?”
她实在没有想到,报信的居然就是元修自己。
“陛下,请陛下治臣失职之罪。”那个人慢慢抬起头。
那一瞬间,青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这个人五官身形,的的确确是元修,可是她偏偏有不认识这个人的感觉。
那种元修特有的儒雅与骄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原本很灵活,精明强势中又透出一点点自大,有很强的功利心,却有更强的斗志。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他变得如同一块岩石,沉默,厚重,沧桑。
“你先说,萧瑟还活着吗?”青瞳咬着嘴唇问。
元修迟疑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被忽颜抓去了。”
青瞳只觉心脏猛然一紧,熟悉的胸闷气短又出现了,眼前霎时间五彩斑斓。她勉强自己稳住心神,道:“元修,你先站起来扶我一下,我头晕。”
元修见她摇摇欲坠,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将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只觉触手冰凉,隔着几层厚衣服还能感到她身体正往外散发着冷气。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他惊道。
“我没事。”青瞳伸手示意他不要晃动自己,她闭目一会,静静地感觉身体里那一条冰冷的细线围着心脏环绕,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胸闷的感觉也大大减轻。等她觉得已经没有大碍了,她的身体也已经冰凉得近乎冰雪了。
奇怪得很,自从上次在阿苏勒身边心疾突发昏迷之后,她经常能感觉到小腹中升起的这条冷线。开始只有睡觉的时候似有若无地感到一点儿,后面就越来越清晰明确,到现在,只要一有不舒服,就立即能感觉到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每次冰冷过去之后,她都舒服多了。
青瞳睁开眼睛,平静的问道:“你带去那十五万人,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回来了?”
“陛下,并非你想的那样,人员伤亡不大,现在回来的途中,臣带领一个小队先行赶回。”元修沉声回答。
青瞳顿觉奇怪,士兵损失不大,相国居然会被抓走?一般情况下,一军主将遇险,通常都是士兵损失严重、无力保护重要人物的缘故。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臣带兵追过渍水之后第二天,就发现了大军行进的痕迹,我……”
“你怎么了?做了什么事不敢说!”青瞳沉声问道。
“我带……”元修只在喉咙间极短促地蹦出两个字,便突然又停口了。
“你带什么,快点说!”青瞳喝道。
突然之间,元修脸色青红交替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他哼也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双目紧闭,盔甲将地面撞出一声闷响。
青瞳大吃一惊,叫道:“来人!快叫随营军医!”
不一会儿,好几个医生匆匆小跑进入帐中。一个医生把了一会脉,便皱眉道:“除下大帅的盔甲,小心点。”
众人依言除下元修盔甲,只见盔甲中衣服肮脏不堪,除了褐红色的血迹,便是乌黑的泥迹,这件衣服原来是什么颜色看不出了。
尤其是背后那一处,整个范围都是褐红色的。内侍配合医生将他的衣服小心揭去,露出背部,一望之下,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元修原本皮肤白皙,可是此刻到处都是伤痕,有的地方血迹已经干涸,成了褐色,有些地方却正往外渗着鲜红的血,大大小小,棱棱角角什么形状都有,皮肤没有破损的地方也是紫青红肿,整个背部看着无比狰狞,竟是一处好肉也没有。
一个主修外伤的医生在他背后小心按压一遍,道:“这是大锤或者巨木一类沉重的兵器所伤,这些口子应该是盔甲的后心护片碎裂划伤的,幸好大帅的盔甲好,背上的骨头没有断,但是如此重物击中背部,内脏恐有伤损。”
青瞳颇为担忧,内脏受伤也非同小可,她问道:“性命有碍吗?”
那医生眉头紧锁,“内伤倒是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只是……”
“说吧,不用顾忌。”青瞳沉声道。
“大帅背上的血恐怕已经淤积多日了,眼下大量皮肉坏死,不切除便会形成毒血痈,可是切除这么多皮肉,那也……即便能忍住疼痛,也……非常危险。”
青瞳默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忍得住疼痛,也难以忍住大量失血,这样的伤如果在四肢上,就会干脆切掉那条肢体算了,保住性命的把握还大一些,但是在背上,就只能碰碰运气了。
“能不能一处一处地切?等一处伤口愈合再切另一处,减少失血?”
医生摇摇头,“拖不得了,三日内必须要全部切除。”
青瞳皱眉想了想,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想必是大帅受伤之后,还强自支撑,一路赶回,劳累过度加上震荡了伤口,所以才导致昏厥,休息一天就应该可以清醒了。”
“那就等他醒来自己决定吧!”青瞳道,“就让他在这里休养吧,不要移动了。精神养好一些,便是动刀也更容易支持。需要什么药物,你提前准备好,找不到的或者年份成色不好的,就近州府搜寻,务必要将准备工作做到最好。”
“是。”那医生躬身答应。青瞳又看了一眼元修后背,叹了口气转身先出去了,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
医生说是大锤所伤,但是在青瞳看来,伤痕的样子却很像是礌石砸的。西瞻人没有用大锤做兵刃的,那种笨重的玩意不利于马匹奔跑。云州多山,也就多山谷,要说是被石头砸的,倒是很有可能。
只不过山上自然掉下一块石头偏偏打中一军大帅的事情几率很小,要说是被敌人有意扔下石头砸伤,那恐怕就是中了敌人的埋伏。
连主帅都中招了,应该损失惨重才对,可是元修又说士兵伤亡不大,奇怪。青瞳皱着眉头,回头对内侍道:“和元修一起回来的不是有一队人吗?都给我叫到中帐来。”
元修昏迷中,只觉背后越来越热,似有什么火焰在烤一般,可是偏偏这火却让他舒服得很,他呻吟了一声,迷迷糊糊想睁开眼睛。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动!你背上血脉淤积了多日,等我用内力打通它,你不用理会,累了就睡,只是别说话,开口就泄了气了。”
元修听清是任平生的声音,顿时放心不少。精神一松,加上背后又浸在暖水中一般舒适,他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了,背上的温热感觉仍然没有消失,任平生还在为他疗伤。元修记得自己第一次醒来是白天,现在既然是深夜,想必至少一天一夜过去了。
他微微动了动,任平生立即又道:“还是先别说话,你可以活动一下。”
元修本想说任大哥辛苦了,又觉得说这些没有意义,恍惚中又睡了。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夜里,任平生竟然还是没有放开他,元修没有睁眼,却听耳边有一个声音道:“老大,你这样伸手贴着大帅,就能治病了?医生不是说这些皮肉都要切掉吗?”
这声音也十分熟悉,是和任平生一起从西瞻草原回来的骑兵队长肖平军,也就是这次和元修一起回来报信的一小队士兵之一。这小子也受了点轻伤,不过听声音,他倒挺精神的。
“切什么切!”任平生呵斥道,“你怎么不把自己脑袋切了?”他的声音虽然不小,听着可就有点疲惫了。
肖平军委屈道:“医生说的!我听医生说的。这都第三天了,医生在帐外急得直跳,说再不切大帅就死定了!”话一出口,他自己往地上呸了几声。
“放心吧。”任平生声音懒懒的,“元修叫我一声大哥,我还能抢不回他一条小命?他要死了我就死给那医生看!让那医生回去吧,两天后再来。”
“哎!”肖平军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出去。
“你别走。”任平生道,“让别人说去,你小子和我说说话,别让我睡了。”
“说什么?”
“就说元帅是怎么受伤的,你们都遇到什么了?”
“几天前,我都和陛下说过一次了!陛下命我不要和别人说。”肖平军语气突然一转,笑道,“不过陛下特别吩咐,你想知道就可以说!可见你不是别人啊!”
“臭小子!”任平生笑着骂了一句,似乎还虚踢了一脚,“快说!”
“要说这次,可真是危险到家了!”肖平军显然是憋不住的,用夸张的声音道,“我们前军近八万大军被困在山谷中,唯一的出口被西瞻人用乱石挡得严严实实……”
“臭小子,从头说,从你们渡过渍水追敌开始说。我这最少还得两日,你说详细点,多拖延一点时间,省得我挺不住睡了。”
“行!就说那天我们大概是午时左右渡过渍水的,过去之后,我们一路跑啊一路跑啊,来回派出快马打探,一天之后,终于看到西瞻军队留下的痕迹了。这可不比涉州,有什么必经之路可以拦截的,再说人家在我们前面,拦也拦不住啊,只能铆足了劲去追!只怕松懈了一点儿,一场大雪下来,好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我们一直追了一整天,前面的蹄子印突然分开两边了,想必是忽颜发现有人追赶,他分兵两处了!老大你也知道,西瞻有一种驯鹰,就跟千里眼似的,啥都能知道。”
任平生嗯了一声,驯鹰,他当然知道,吃都吃过了。
肖平军又道:“老大,要是你,你咋办?不知道忽颜在哪个队伍里啊。”
“你们追击的目的是歼敌,哪边人多就追哪边呗。”
“大帅也是这个意思,要往东边追,可是相国跳下马来观察了半天,却一定说要往西边追!其实两边人数相差也不大,大帅拗不过相国,就追西边的敌人去了。呵呵,我们追上才发现,相国还真是神了!原来分出去东边的,最多五千人,只不过他们分兵的时候,这五千人先向东边跑出十里,然后折回再跑,接着再折,来回三四次,五千人就踩出三万人才能踩出来的蹄印了。”
“靠,一会儿来一会儿回去,蹄子印有前有后啊!这还看不出来?”
肖平军委屈地道:“老大,你现在说得容易,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你又不知道他们是来回跑的,蹄子印就是一个圆形,有谁能细心到去看那点前后差别啊?”
“别嘴硬了!那你说,萧菩萨怎么就知道去看?”
叽咕一声,似乎肖平军也没话说了。
“行了,咱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次你也懂得去看了。接着说,你们就向西边追,之后怎么了?”
“发现追击方向正确,大家都来劲了。”肖平军的声音又兴奋起来,“我们就更使劲去跑,敌人又分了两次兵,这下可就不是诱敌了,是扎扎实实分兵,蹄印凌乱无比,还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分开的,熟悉骑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队伍是乱了!我们都判断,很可能是忽颜部队哗变了,有大量士兵逃走了。大伙这个高兴啊,谁知……唉!”肖平军一拍大腿,“他奶奶的,谁也没有想到忽颜竟然亲自诱敌。他只带着几千人,云州山道九曲十八弯的,这几千人和上万人看着差不多,忽颜跑在最前面,我们还以为这下可算逮着他了,就一路追杀过去,忽颜这小子真狠那,这几千人就被我们杀得只剩一千多人了才将我们引到一个峡谷内。我们都追了这么多天才看到他,人人眼睛都红了,当时谁也没有细想,元帅一声令下,大家就都跟进去了……”
任平生插口道:“相国呢?他不是跟着你们一起去的吗?你们没细想,他也没拦着?”
“相国几乎是第一个冲进去的!”肖平军道,“老大,你都不知道,其实事后想想,相国还真挺反常的。自从看见忽颜的身影,他眼睛就红了,咬牙切齿的,好像忽颜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一般!真的,他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直打马跑在最前面,我自认和你去西瞻那段时间,马术练得不错了,可是一路死赶,愣是一直没能追上他!”
“这可真稀奇了,萧菩萨咬牙切齿?那得多大的仇啊?嗯,你们进去之后,就中伏了?”
“对,我们跟着忽颜跑进去之后,突然间乱石滚滚,把我们退路都堵住了。再往前看,竟然是一条绝路,然后山崖两边露出无数头来,原来啊,西瞻人根本没有乱,分兵出去的人都提前在这山中埋伏了。
大伙知道不好,唯一还能让人安心一点的就是忽颜还在山谷中,他们应该不敢玉石俱焚吧?我们就想赶紧上去先把这老小子抓住再说。谁知刚想想,就见无数条牛皮索子抛下来,忽颜和那千把西瞻士兵就一人拽着一条,转眼间就被上面的西瞻人给拉上去了。等我们追到近前,人毛都没捞着一根!
我们一窝蜂涌过去,那山谷左前方峭壁耸立,根本没有可着手之处,后面这是乱石封死,唯有右边一面可以勉强攀登,但是西瞻人就在这里等着,看到有人爬就将石头砸下来——元帅就是那个时候受的伤。”
“那么巧,刚好砸倒他了?”任平生吃了一惊。
“不是啊,元帅命人赶快聚拢,急速抢攻。当时我觉得大帅的命令很对,事情明摆着,要是一个个地上,那么多石头瞄准你一个,那保准全完蛋。但是搬石头也要时间啊,那面峭壁地方不大,只能几百人在最前面砸石头,后面的西瞻人也使不上劲。我们有八万人呢,只要几千个人一起抢上,他们很可能就砸不过来了。
上头石头轰隆隆地往下掉,大伙有点不敢上,元帅见状一声大吼,身先士卒就跃上去了。石块落下来,他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劈一掌,很快就到了半山,山顶一个西瞻士兵力气可当真不小,他搬起一快足有面板大的大石头砸下来,元帅向左一闪,又是一块大石到了身前,当时他已经来不及躲了,只有转过身用背部硬挨了一下,冲我们吼:‘快上!’”
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气:“他那点子内功底子,这一下真是够呛!”
肖平军接着道:“弟兄们在下面一看也站不住了,能爬的就一窝蜂向上爬,不能爬的也挤过来呐喊助威,几万人一起喊,真是震得山谷发颤啊!”
“呸!得亏现在刚入冬,雪要下得厚了你们再喊,雪崩了也要了你们的小命!”
“当时谁能想起那个啊,”肖平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离得远,等冲过来的时候山崖底下已经挤满了人,没地方给我爬,我就跟着大伙叫,给爬上去的兄弟鼓劲。刚才大伙是心慌,现在一看,那山也不是太高,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不少兄弟被石头砸下来,可也有更多的兄弟上到半山以上了,眼看着脱围有望……”
声音停下来,哗啦声响,肖平军大概口喝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任平生叫道:“臭小子,你是天桥说书的,吊什么胃口,快给我讲!”
“不是吊胃口,老大,我不骗你,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紧张,不喝点水我说不下去了。”
“娘的,什么毛病?快喝!快说!”
“这时候,山顶两侧的西瞻人放下石头,叮叮当当扔下来许多小罐子,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人人都慌忙闪躲,可是山谷中就那么大点地方,人人挤挤挨挨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地方去躲,那些罐子一落地便摔得粉碎,里面流出些黏糊糊恶心的黑色油膏,这种黑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油,粘上一点儿就抠也抠不下来。
老大,当时我想可就交代了,这黑油是什么玩意不知道,但是上头紧接着点燃了火把,那可就谁都知道是要干吗了。
忽颜这人真是狠啊,后来我才明白,他故意找个能爬上来的山,就是吸引我军挤在一起,我们有八万大军,用石头砸,三天三夜也砸不完!火烧可就是一顿饭的工夫!再说石头下来还能躲躲,火下来,你跑到哪里跟到哪里!估计他带的那种黑油数量不够,若是我军分散,他就烧不了几个人了。
元帅本已经爬上半山,没有碰上黑油,可是一见山下的兄弟至少有一大半黏上黑油了,他脸色灰白,叹了口气,就从半山滑下来了。他说,是他的错,累死这么多弟兄,他要和我们一起死!”
肖平军抽了一口气,显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悸不已。
任平生也抽了一口冷气,“那你们居然能逃出来?”
肖平军的声音有些迟疑,半晌才道:“老大,我和你说你听听就好,别告诉别人。我觉得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忽颜故意放走的。就在忽颜要命人扔火把的时候,相国突然用西瞻话大叫了一声——有能听懂西瞻话的兄弟说,相国说的是——忽颜,你还记得芙云哦里夫人吗?”
肖平军补充了一句:“事后我知道,芙云哦里夫人,那是西瞻的皇后,也就是振业王的母亲。我们在山下,都能看见忽颜脸色沉了下来,‘哦里,我当然记得!’相国又说:‘那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皇后,芙云哦里夫人,她是被你毒死的!你选定了你的小儿子做继承人,为了怕你的女人弄权,你就把他毒死了!她太能干!所以你不放心她。你将她毒死了!可是你错了,她那些治国之策,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都是我帮着出的主意,我为了讨好你,绞尽脑汁地出主意,谁知我就这么一点一点,把她害了!忽颜,我没有办法,只好恨你了!’忽颜突然就开始颤抖起来,指着相国不停哆嗦,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都看见那老头就在山崖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哆嗦,真希望他一头栽下来,可是他哆嗦管哆嗦,偏偏就没掉下来。”肖平军轻叹一声,似乎很遗憾。
“后来呢……”任平生问。
“忽颜哆嗦一会,突然见鬼一般尖叫一声:‘你是……’
相国突然打断了他,用很大的声音道:‘忽颜,你闭嘴!’这话是用汉语说的,我们全都听懂了。
忽颜脸色变了,他慢慢停止哆嗦,说:‘你上来!离得太远,你说话我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居然很温柔,说着就命人垂下一条绳子。
相国冷笑,‘我上去,火把就抛下来了,是吗?’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闭上嘴,整个山谷中安静极了,那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奇怪,一直凝望着对方。忽颜看了很久,才道:‘我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将苑军引到这里,如果让他们逃出去,他们就会一直追过来,我的战士就要为我的决定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了!所以,这把火我必须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上不上来?’从山谷中,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相国微微一笑,道:‘那好,等我上来。’
元帅一把抓住了相国的手腕,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可是相国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什么也不说,终于元帅叹了一口气,道:‘你去吧。’将他一把推开。
我们只能看着相国抓着绳子,被他们拉上去,西瞻人个个都拿着石头在一旁等着,防止我们趁机爬上去,可是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没有一个向上爬。
我想着,这一下肯定是完蛋了,再无幸理,可是相国一上去,立即喊了一声什么,忽颜就停下来,然后就只听见他们用西瞻话快速交谈,他们离得近,说话声音就小了,我们怎么也听不到。
我们在山谷中等了许久,上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后来有兄弟实在忍不住,试着爬上几步,也没有西瞻人阻拦。他一直爬到山上,然后探下头来,冲着我们大声喊,说上面没有有人,西瞻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相国也消失不见,连踪迹也特别清扫了。让我们无处追赶。
大帅搜寻了两日,实在没有办法,便带兵回来了。”肖平军说完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元修没有睁眼,人却是清醒的,跟着一起听完,心底同样叹了一口气。肖平军没有听清,他有内功在身,却是听清了一些的。萧瑟刚刚上了山崖叫的那一句是:“忽颜,你将火把扔下来,我有办法让西瞻在未来五十年内,用几千万、几万万人的性命,来为你今天的行为偿还!你信不信?”
忽颜不信,所以他冷笑了一声,元修也不信,所以他准备好了等死。可是之后萧瑟说出的话,就让两个人都信了。
萧瑟说:“大苑皇帝试想过一个解决草原问题的法子,她想迁四百万人口,在草原定居,让草原人有饭吃,有稳定的生活来源,草原就不需要南侵了!可是我给她出了个更好的主意,东林西瞻交接处生活着一群横山蛮族,我可以向横山诸部族颁布赏格,购买死活西瞻人。他们知道钱的好处,三贯一个活人,一贯一个死人的价格,足以让整个横山的部族成为西瞻人最凶狠的敌人。与此同时,大苑也可以以云中为根据,派遣骑兵不断骚扰攻击沙漠这边仅剩的适合种植的半平原。迁民之举要二十年时间、数不清的钱财才能办到,可是此举,不需十年,不费几万贯,西瞻几代人都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这次出兵,元修受了很大的打击。他一向自视很高,只觉得自己身为商人之子,始终没有彻底展示才华的舞台。他觉得自己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他觉得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都可以雄姿英发笑傲纵横。可是忽颜一个计谋,就让他认清自己和真正的旷世名将之间的距离。萧瑟一番话,又让他看到自己和冷血政客之间的距离。
任平生说过,让他找能玩明白的事情去玩。现在他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之后萧瑟和忽颜又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了。他将十五万士兵又平安带了回来,但这平安却带着深刻的耻辱,不管是忽颜手下留情,还是相国又想出了什么办法,总之,他元修的命,这十五万士兵的命,是别人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