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元修报告的时候,青瞳也同样大吃一惊。西瞻人鬼魅一般的行军,她领教了多次,却仍旧毫无办法。这一次居然还在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近三分之一的大军平白消失无踪。
她对于元修出击仍有些不放心,元修一心想把西瞻人全歼,这她是知道的,所以特地将萧瑟派过去压制他,以萧瑟的谨慎细致,她就放心多了。可是如今元修说萧瑟也同意追击,难道真的有那么大把握?
不管她放心不放心,现在要去拦截,也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好如元修所说,首先解决高辰郡敌营,免得敌人向北撤军,使元修腹背受敌了。
营地里还有七万军队,其中接近四万部落属兵都在这里。忽颜这等于是让她给他收拾残局。因为判断这个网子的北方应该远比南方承受压力大,所以她将十五万人给了元修,她手中现在只有五万人。近在咫尺的大散关洛川等地还可以调来五万士兵,一共十万人。
青瞳苦苦思索着,十万苑军对上西瞻七万多士兵,看起来是苑军占据优势,但实际上西瞻军的战斗能力远不是苑军可以比的。现在没有关口可以凭借,要在草原上打突袭战和阵地战,苑军几乎没有胜算。
何况青瞳的要求还更高些,这一仗,她不单想打胜,还想以尽量小的代价打胜。忽颜此举明显是拿她当枪使,用她的军队替自己扫清障碍。可是她又能怎么样?放过属兵?笑话,这些部落属兵杀的人一样不少,如果只是因为他们也被算计了就放过他们,那西瞻聘原还被围攻了呢!同样怪可怜的,大苑还不如好心肠到底,将西瞻本部的士兵一并放回去吧。
好吧,青瞳心想,我就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你们吧。你拿我当枪使,我就给你当一回枪!可你不是也被迫留下三万多本部士兵吗?等打完了再看,我们谁划算!
她眉头渐渐舒展,“张峰岚,你立即通知各营副将到中帐来,我们今晚就出动!”
在一旁已经等待多时的张峰岚问道:“陛下,还没有发出调兵命令,今晚出动,大散关等处的守军恐怕无法及时赶到。”
“不必了!”青瞳道,“快马去通知元恪礼不用来了,我另有任务给他!”
张峰岚吃了一惊,“我们只有五万人,还是辅兵为主。”
青瞳轻轻一笑,“五千人都够了!”
萧千秋是西瞻本部一个统领,也算萧家皇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可是他并非依仗这点几乎没有人能证明的亲戚关系登上统领之位的,他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和草原人少有的敏锐细致。
夜色笼罩了营地,萧千秋还带着一队侍卫,严密守卫着本部兵马营外围,既要防备营地外的苑军,也要防备不远处的友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有多么重要,所以他一刻也没有松懈,夜深之后仍旧出来巡视一圈。
走过一处暗桩所在,他沉声道:“鹰飞。”
夜色中传出一声回答:“草长!”
萧千秋点点头,继续前行,路过又一处暗桩,他又低声道:“鹰飞。”
“风起!”躲在阴影中的暗哨对出口令。萧千秋满意前行,一队队来回巡视的士兵固然是一道防线,这些躲在暗处不被注意的暗哨更是防不胜防的耳目,也是他布防的一个有效方法。
走到自己本部营帐和属兵营帐交接处的外围,他又低声道:“鹰飞。”
“日暮!”
“啊!”砰!
两声回答一前一后发出,萧千秋霍然转身,拔刀出鞘,喝问:“怎么了?”一挥手,身后士兵立即左右分开,做好了战斗状态。
暗处传来含着痛楚的声音:“我摔了一跤……好疼!”
萧千秋好气又好笑,白白吓了自己一跳,只听呻吟呼痛之声不绝,他皱眉道:“难道摔断了骨头?”带着一队士兵,向那暗哨所在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雪亮的枪尖,噗的一声迎面刺来。萧千秋本能的挥刀一劈,那杆长枪却突然收回,黑暗中只一闪,枪尖已经从一尺远的地方重新毒蛇般噬出。枪尖已经带着噗的一声轻响,刺穿了他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萧千秋才想起,刚刚是先传出惊呼,之后才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如果是摔跤,应该先倒地后惊呼才对。
“敌袭!敲警报!” 那一队士兵叫了起来,可是刚叫出两声,黑暗中迅速扑出无数条幽灵般的身影。这一队士兵最远一个跑出了七步,便和同伴一起,捂着咽喉小腹等要害,倒在地上。无数双脚来到身边,毫不停留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踩过去,丝毫不管这些人还没有死透,还在微微抽搐。
萧定西并没有睡着,听到自己军中左翼突然传出一阵兵器交击声,心中一凛,他和其余西瞻本部士兵一样,对苑军并不太在意。苑人在他看来只是一群弱小的种群,没有雄关地势弩机壕车等等利器帮助,是没有能力打野战的。两百年来无数次征战都证明了这一点,没见到苑军号称战力最强的西北军,在有天下第一雄关骁羁关的地利优势下,依然挡不住萧图南四万铁林军吗?
所以他听到争斗声,第一反应就是想:“难道赴离他们识破了父皇的安排?”
萧定西跳上一匹马,飞快向发出声音的左翼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喝:“左营人马各守本阵,放下兵刃,不得随意出击。”
左营人马,便是他们营地左边薛延陀部落的兵马。
薛延陀部落此刻比窦娥还冤,他们好端端地睡着觉,突然被一队人马冲进阵中,胡乱砍杀起来,薛延陀部没有西瞻本部那些明桩暗哨,一直让这些人杀进中阵才堵住厮打起来,刚刚有占了上风的意思,突然听到萧定西跑过来命令他们“放下兵刃!”
他们放下兵刃,潜入的苑军可没那么听话,趁机挥刀猛砍。
夜色深重,青瞳特地挑了一个要下雪前的阴天出动,天上连一点能照明的月色星光也没有,大风倒是凛冽无比,风声将突袭队行进的声音都掩盖了。那暗哨都没有发觉就送了命,萧定西一个人的声音又能传出多远?最多靠近他身前十几步的人能听见,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见自己前面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纷纷拔刀冲上,转瞬间又混战成了一团。
苑军趁此机会边战边走,将薛延陀的士兵向营地另一侧,其余部落的营地引过去。
后军光听见兵刃相撞和喊叫惨呼的声音,只能判断出是前面的兄弟战事不利了。西瞻人彪悍,本就被夜色中突然杀来的队伍莫名其妙,见自己人吃了亏,只管更加凶猛地扑杀,随着敌军的脚步,向其余部落的营地扑去。
等萧定西想到不能光靠嗓子、需要靠金鼓传声的时候,薛延陀士兵已经有不少人杀进速离等部落的营地中了。
速离等小部落在忽颜的倡导下,学习了中原人先进的守卫方式,设置了拒马壕沟等障碍物,但是那都是设在营地外围的,与自己友军相隔的地方却只有几面插在地上的小旗作为分隔。他们原本加在一起是三万人,但是连番苦战之后,伤亡惨重,加上贺谷部的残兵也只有一万多人了,而且这一万多人还有三成都是伤兵。伤兵被安排在营地的中心位置保护起来,也就是现在最靠近战场的位置。
这些伤兵听到打斗声音从内部响起,慌忙起身想点燃火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烈风中火把不易点燃,刚刚点燃了几根,就看到地上几面小旗都被一脚一个,踩得扁扁的。
最前面的伤兵是个对正,见冲到近前的人穿着杂七杂八的皮毛衣服,看着像部落属兵,但都不认识,刚问出一句:“你们是哪个部落……”只见头前冲来一个人用西瞻话答道:“贺谷部落。”
这个对正自己就是贺谷部落的,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刚想详细询问他是那个小队的,却见眼前银光一闪,一杆抢迎面搠来。这个伤兵只来得及向左一低头,大枪透肩而过,痛得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后无数人冲过来,只管极力前行,再也没有人打招呼,有阻碍道路的伤兵便是一刀劈过。
这队人刚刚过去,后面紧跟着无数人挥舞着亮晃晃的兵刃,向伤兵们迎面扑来,气势汹汹,直如凶神恶煞!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伤兵声嘶力竭地喊,“快停下!示警!示警!有人冲营!”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伤兵喊的。
“是薛延陀人!”一个伤兵突然指着后面跟来不计其数的人叫道,“是薛延陀部落的人!那个人叫阿萨德,我认得他,他是薛延陀部落的弓队长!”
另一个也叫起来:“真的是薛延陀人,后面连着三个我都认识!”他气急败坏得叫,“快向大汗求助,薛延陀部落反了,他们攻打自己的友军!”
一群瘸腿断手的伤兵跑得不快,叫的声音却真不小。还有一部分伤兵见到跑不快,索性停下来和他们咆哮着厮杀。营地早就被惊动了,后面七成本来在外围守卫的士兵帐篷里一个个油灯点燃,从帐篷外都能看出昏黄颜色透出。西瞻人生性彪悍,这般夜里突然遇险,没有一个人想要退缩,反而个个目露凶光,纷纷穿好盔甲,抄起兵刃扑了出来。
最先一队人马已经跑到中营,他们纷纷闯进帐篷,踢翻油灯,摘下火把到处去引火,牛羊皮的帐篷不太容易引燃,他们折腾半天也并没有点燃多少。但是这样大风的天气,一旦点燃也就不太容易熄灭,刚好可以让愤怒的部落士兵看见薛延陀部落正无耻地对着自己伤兵出手。
杀红了眼睛的伤兵见到自己援军到了,立即大喊大叫:“薛延陀部落反了,直接冲击我军营帐,快快杀敌!” 刚刚起床,连眼眵还没擦干净的士兵哪里知道其中底细?见到自己弟兄们言之凿凿,岂有不相信的道理,当真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便射箭的射箭,舞刀的舞刀,一个个猛扑上去。追过来的薛延陀士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贺谷等部落的士兵恶狠狠向他们扑过来,一刀一个,决不留情。他们岂肯坐以待毙?当下挺身就上,双方大打出手,混战在一起。
甚至还有更加有战斗主动性的士兵,高喊着:“冲进薛延陀部落,把他们都杀光!”直接向薛延陀的营地冲进去。薛延陀的大将赴离,在攻打陈平关的时候故意驱赶他们这些小部落上前送死,这一笔笔仇恨都记着呢!小部落天高皇帝远,更加对纪律规则这一类东西似懂非懂,有忽颜压着,他们还不敢怎么样,但是现在薛延陀既然反了,那就正式报仇的时候到了。这些士兵甚至直接将对薛延陀积累的仇恨喝骂出来,挥刀砍去。
薛延陀士兵仗着人多势大,一直就看不起其他部落,此刻被这些小部落的士兵冲杀进来,毫不留情地砍杀,顿时激起滔天怒气,不需要任何人指挥,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起身迎击起来。
打了一段时间,草原民族过度凶猛彪悍的坏处显现出来了,随着一声声嘶喊响起,一股股热血飞溅,理智渐渐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一般情况下,他们冲锋、退兵,都只需要一个指令之后就能自动发挥,不像苑军那样需要十分严密的口令指挥。现在他们也是同样,只需要一个指令,有人说:“冲进薛延陀部落,将他们杀光!”那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将他们杀光,或者被杀光!
几万人的大混战,营地也提供不了这么大的战场,一时间不能上前的士兵听见自己人的叫喊,眼睛全红了,不知谁大声喊道:“薛延陀部杀进中军了,保护陛下!”
无数人就叫喊着向西瞻本部营地方向杀了过去,根本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向他们发号施令的是什么人。
“示警!举矛!张弓!不得妄动!不得冒进!不得后退半步!”
西瞻本部营中各级别将领频频发出号令,相比草原属兵,他们正规得多,也严格得多。萧定西一声令下,鼓角时随之响起,向全军传达着中军的号令,严密守卫着他们自己的营地。
“左前方有人冲过来了!”
“立即站住!,口令!”前排的西瞻哨兵喝道。
属兵们哪里还管得了口令?直接冲了上来。
“嗤嗤嗤!”破空之声连连响起,西瞻守兵毫不留情拉开了弓弦。
惨呼声中,一前面排士兵沉重地仆倒在地,紧接着后边拥出更多的人,箭雨继续倾泻,那些士兵都不准备拿盾牌抵挡一下,就这么红着眼睛,以血肉之躯迎着箭雨扑上前来,然后再度扑倒。
“弃弓!拔刀!拦截!”西瞻士兵虽然为这种不要命的战法刺激,却没有乱了阵脚,依旧将阵地守得牢不可破。
然而不管有多少尸体倒地,后面仍旧有人毫无畏惧地冲上来,他们没有任何计谋、也不需要任何遮掩,他们就是一味地向前冲,一直向中军杀了过去。每前进一步,他们的人数都在锐减,可是鲜血飞出得越多,他们的战斗意志就越强。
便是在中原军中,一旦发生了营啸,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事情不在少数,何况这里的士兵都是草原上习惯了拼杀的饿狼?士兵们的脑子都被战役刺激得麻木了,草原民族骨子里的、只有奋战才能生存的天性支配了一切。
西瞻精兵的第一道防线,支持了时间不长,就被冲破了。
“列阵!御敌!”又一声呼喝在夜色中响起。
只见无数长枪、马刀形成钢铁荆棘。在这道荆棘之后,无数厚重的开山盾一重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后面的盾牌手霍然而起,踩在前面地盾牌手肩膀上,再竖起一面盾牌。巨大的开山盾接连而起,方阵铁墙霍然再高出几尺! 开山盾乃是护住战马的巨大盾牌,只有西瞻本部士兵才会携带这么笨重的防守器具。开山盾经过萧图南的改良,盾牌后加了一根可以支撑的木柄。一排排盾牌竖立之后,无数木柄立即支在地上,借助大地之力帮助他们抵抗冲击。
无数利刃,从盾牌的缝隙穿出,等待着猎物到来。
刚做完这一切,人潮就涌过来了。片刻之间,盾牌城墙前的荆棘也被撕开了,无数个身子重重地撞在盾牌上,马刀将盾牌剁得切菜一般连连作响。与此同时,从盾牌缝隙间也探出的许多马刀,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西瞻士兵发出一声大吼,后军跟着涌了上来,用肩膀抵住前面的盾牌手,替他们加固铁墙。
一层,一层,又一层!无数人顶在盾牌组成的铁墙之后,那铁墙震颤着晃动了一阵之后,这场没有理智的冲击终于被抵在盾牌手后面的一层层士兵紧紧顶住了。
人挤在一起停下来不能动,血脉渐渐归位,神智也渐渐清醒过来。不少人惊骇地发现自己正在冲击西瞻本部的军营,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忽颜怎么会放过他们?皇帝在他们部落属兵心中是十分具有威严的,一想到忽颜,大部分人都流出了冷汗。
他们欲退无路,只得大声叫起来,宣布自己并无敌意。
便在这时,大地突然震动起来,黑暗中涌过一片律动着的洪流,那是无数匹矫健的西瞻战马!西瞻人每一个都是骑兵,他们的营地里有大量战马,而且西瞻人的战马不像苑军有一个专门的营区,而是就和马匹的主人一起歇息的。有一个小队,那一个小队的战马就集中在不远处,也有单独的营帐抵挡夜晚寒风。也就是说,整个大营中到处都有马匹营。
混战开始之后,马匹还算安静,可是人都去混战了,没有人再管理这些马匹,又有苑军夹在中间到处放火,马匹看到火光,终于炸了,在苑军的有意引导下,冲进西瞻阵营。
光靠人是冲不开盾牌的,但是靠着强大的马力,盾牌阵就渐渐不能抵挡了,只听咔嚓咔嚓木杆断裂声不绝于耳,一面面开山盾被推了下来,无数士兵被沉重的开山盾拍在下面,成了一团血肉。
西瞻军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节节后退。草原人熟悉马匹,如果只是一匹两匹,甚至百十匹马惊了,士兵们都有办法安抚,可是现在冲过来的,却有上万匹惊马!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他们退后,却尽力将这些战马向偏离中军的方向引导。可以预见,即便能让战马停下来,西瞻士兵这一次也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向偏营退却的西瞻士兵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向中军方向望去。
他们不可能不疑惑。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中间那无数个帐篷还和前几天一样安静?难道说还是为了避免打扰皇帝养病?可是为什么抵挡乱军的始终是他们这几个大队的人马?另外接近五万人半点忙也没有帮?
看看远处,大殿下仍然在,仍然和他们一起,共同进行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士兵们尽管有疑惑,却也还是随着萧定西的号令战斗着。
他们偏离中军,也就给营地让开了一个边缘,不知什么时候,连日来沉默的中营之中,渐渐进去了许多身影。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从西瞻中营响起:“大汗死了!大汗死了!陛下!陛下被人杀死了!”
没头苍蝇一般的部落士兵和正在奋战的西瞻士兵同时大惊失色!萧定西大喝:“胡说!胡说!这是苑军的诡计!”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
是,这的确是苑军的诡计,可是他能将忽颜找回来,给大伙看看吗?
“大汗在哪里?”
“陛下在哪里?”
部落士兵和西瞻士兵在整个营地里远远近近地呼叫。
“中军说大汗死了!不会错,是他们自己说的!”部落属兵喊着,奔走相告。
“中营说陛下死了!”西瞻士兵也喊叫起来。
“陛下死了!陛下死了!”
喊声一出,整个营盘转瞬崩溃!溃退成了一股不可抵挡的洪流。人在前,马在后,互相挤压,互相踩踏,再分不清敌友,也分不出方向,人插秧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惨叫声响彻天地。
苑军营地中,张峰岚快步进入帐中,道:“陛下,萧定西带着残兵向北撤走,是否现在燃起烽火通知元将军?”
“点燃烽火吧。”青瞳并没有丝毫迟疑,好似正在钻心般又痛又痒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一样。
她的眼角在收缩,嘴角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萧定西是他的大哥,她知道在所有的兄弟中,阿苏勒和这个大哥感情最好。
如果萧定西死在她手中,恐怕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道坎了,但是她能为了两个人心中没有不产生芥蒂,便让士兵们不要追击,让西瞻剩下的士兵轻松逃脱吗?大苑百姓用血汗供奉了苑室一家两百年了,他们应该得到一个全心全意为他们设想的帝王,而不是一个把私心也作为考虑范畴的小女子。
萧定西又气又急,但不敢回头,一路带着剩余的部队狂奔,只剩万余的西瞻骑兵没有携带任何粮食补给,仓皇向北方逃出。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略微清点一下。这一清点顿时欲哭无泪,他身后西瞻本部、薛延陀人、贺谷人、小部落属兵,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够一万人了!
纵观忽颜进军以来,和元修僵持几个月,损失不过千余士兵。镇川、桔谷、赫连堡、遐芦郡四战,加在一起不过五千人。
后面陈平、洛川、大散关等处战役,那是忽颜有意驱赶部落属兵送死,即便这样,每一战最多折损万余,可是这一次营乱,却让他仅剩不到一万士兵!而他甚至还没有见到敌人的兵马!
他又气又怒,但不敢回头,一路带着队伍向北狂奔,万余骑兵轰轰隆隆地踏雪而走,深夜中,总觉得身后有蹄声跟随。一路上不止一次,某个士兵叫着:“有人追来了!”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争先恐后的狂奔。
西瞻残兵在寒风中奔驰了一夜,到天明时分,个个饥肠辘辘,马匹也口鼻不停地喷出热气,口鼻干燥,它们一个晚上不停狂奔,不吃草还凑合,不喝水可实在顶不住了,脚步越来越慢了起来。
可是急着出逃,粮食都没有带,谁会带着水?萧定西只好命人寻找水源,好在涉州整个州府都在渍水下游,走出不远,就看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马儿闻到水汽,不用人催,自己便加快了速度向河边冲过去。马上的骑士也都渴得很了,来到河边,几乎是从马背上跌扑下来,冲向水源。
雪下来已经半月有余,大河虽然还没有冰封,但是近岸处已经结了细小的冰碴,锋利如同无数薄薄的小刀子,渴急了的西瞻士兵一个个伸出粗糙的双手,将带着冰碴的河水捧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好些人手掌都被刺出无数芝麻小口,殷红的血迹渗出来,将手中河水染成粉红色。
喝完了水,一个将领对萧定西喘着粗气道:“台吉!无论如何也得歇歇了,若是累垮了马,我们更加没办法走出去。”
萧定西勉强点点头,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万人顿时东倒西歪就那么躺在雪地上。
片刻之后,有几个人开始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随即喊叫肚子疼的人越来越多,连马匹也痛楚地嘶叫着。
不知谁大喊一声:“河水有毒!”
无数人立即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叫着:“糟了!河水有毒!救命!救命!”
“快走!快走!敌人既然在河水里下毒,一定马上就要追来了!”
“我们回不了家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至此,这一万残兵再也没有了队形,除了逃走,他们心中已经没了别的目标。
不断地有一匹匹马倒在地上,跑着跑着,也不断有人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扑通一声掉下来,剧烈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击垮了他们的意志。
“姆妈!姆妈!”甚至还有人哭喊着叫起了妈妈。
唉,你们入侵别人的土地,抢走别人赖以生存的粮食财物,杀死别国的人,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们也有妈妈。
萧定西也被士兵保护着,被迫跟着跑出了一段路,跑出一段后,他突然醒悟过来,河水并没有毒,这是流经整个云中三州的渍水啊。这么大一条河,如果要下毒,那得多少毒药?
士兵们肚子疼,是因为一个晚上太过剧烈的奔跑,又在内脏最热的时候,喝下大量接近冰点温度的水。只要大家停下来,烧点热水喝,或者好好揉揉肚子,肚子就不会再疼了。
可是此时此刻,谁会听从他的命令停下来?
大势已去!当面前出现一队整齐的苑军拦路时,萧定西完全明白了这句中原古语的含义。他木然看着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士兵。
士兵们还在极力挣扎,准备拼杀,但是他已经没有信心挣扎和拼杀了。
忽颜临走之前,再三和他吩咐,不能小看青瞳,可他却无法相信,青瞳他是见过的,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南苑来的女子不喜欢说话,人又很娇气,今天要暖玉,明天要珍珠裘,连吃饭的碗筷都要特地找大苑的匠人定做。
那是他心目中典型南苑女子的模样,谁知这个娇弱之人,领军作战居然这般狠毒!
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
此刻对面那整齐列阵的士兵催马转向两翼,形成个弧形。整体队形有如一把拉开的巨大弩机,蓄势待发。将所有西瞻的残兵都包围在大弩的射程之中。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黑中透红的铁弓,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和架在弓弦上的铁箭一样的寒光。 这种弓是二十年来定远军中让西瞻人为之色变的神臂弓。
这队人马是定远军的神弩先机营。
领头的人一声令下,铁箭齐飞,天色为之一暗!
扑通扑通之声连绵不绝,马背上的人纷纷倒下。一轮齐射之后,又一轮利箭搭在弓弦上。
“下马投降!”
苑军用西瞻话高声喊道。
“下马投降!”
闪着寒光的利刃瞄准了他们,苑军继续高喊!
在这样绝无幸免的境地下,这些残兵的目光忍不住瞄向萧定西。
萧定西端坐马上,一动不动,突然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拔出刀来,喝道:“西瞻男儿,只战死,不投降!”
“杀!”他大喝着纵马冲上去。
弓箭队的队长冯羽瞄准了穿着华丽衣衫的萧定西,嗖地一箭射了出去。萧定西应声而落,掉在马下一动不动,长箭端端正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苑军欢呼起来,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射箭的冯羽吃惊地转过头,道:“老大?”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一箭刚刚接触萧定西的身子,对方就自己掉下马来,那一箭看似正中要害,实际上只是皮外伤而已。萧定西双目紧闭,却是被另一个石子打晕的。
能将时间捏拿得如此恰到好处,刚刚好箭到人倒,让所有人都怀疑自己一箭射死了此人,除了任平生,还有谁能做到?
任平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转过身去了。冯羽心中疑惑,却也没再多言。最后的扫荡很快就完成了,不抵抗的做了俘虏,抵抗的直接射杀,结局毫无悬念。
见没什么事情了,冯羽对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步兵将领道:“元将军,战事顺利结束,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将领正是元恪礼,奉命埋伏于此的。他拱手道:“多谢任统领、冯队长配合作战,稍等一下,我再让人打扫一下战场。”
西瞻人仓皇出逃,基本没带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地上的尸体也不用掩埋,用不了几天,就会便宜了冬天艰难觅食的野兽,真应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说法。俘虏也都已经看管好了,还有什么可打扫的?
冯羽奇怪地看着一队苑军手持钢刀走出来,在战场上来回逡巡起来,给每一具尸体补上一刀,确定其真正死亡。
这一招大大出乎冯羽意料,以往苑军没有这种习惯,大概元恪礼实在对西瞻人恨得厉害,才会生怕一人漏网。冯羽不禁心中紧张起来,因为他清楚得很,一地尸体中间,就有一个是活的。他忍不住望向任平生,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谁知任平生毫不在意,仍旧和元恪礼又说又笑。
冯羽在一旁一直看着,快要杀到萧定西身边,任平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看一个苑军钢刀已经举了起来,冯羽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且慢!这个还有气息!”
那士兵摇头笑道:“冯队长开玩笑,这个心口中箭,怎么还能活着。”手在萧定西鼻端一探,居然真的有气,那士兵惊讶站了起来:“这个还真的没死!”
另一个士兵奇道:“我听说胡人心脏是长在右边的,原来是真的!”
冯羽勉强咧咧嘴,却见任平生也转过来,好似好奇一般看着萧定西,冯羽心中暗想:“老大你真能装,不演戏可惜了!没有丝毫破绽!”
萧定西一看就是重要人物,既然没死,便给人抬回去一起做了俘虏。
冯羽猜任平生原本的意思一定是不理他,让他清醒了自行离去。如今众目睽睽,却没办法将他放了。
回去的路上,冯羽存了一肚子疑问,却始终没有机会单独问问任平生,只能忍着。
因为这场大大的胜仗,收拾善后工作也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所有的人都很忙,直到一整天过去,傍晚时分,冯羽才找到机会,找到任平生的营帐前。
冯羽伸手将任平生叫出来,领到里营地远些的地方,小声道:“老大,今天那个西瞻人台吉,你认识吗?”
“什么西瞻人台吉?”任平生回望他。
“你打下马那个,今天我们堵截那些西瞻人的首领啊。”
“那不是你打下马的吗?”任平生反问。
冯羽有些傻眼了,没想到任平生和他玩起无赖了。
“有事没事? 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可是……这……我……”冯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他故意放走敌人?通敌?他又知道自己老大肯定不会。
“老大,我们一起在西瞻草原上同生共死那么长时间,无论如何我也信得过你,此处除了你我别无他人,你只需和我说一句话,说什么都行,哪怕只说一句‘小冯,我不方便告诉你’,这件事我就再也不提了。”月色下,他双目灼灼,盯着任平生。
等了许久,任平生终于开口了,却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冯,你知道手心痒痒是什么滋味?”
“手心痒痒?”冯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痒痒呗?”
“手痒痒,会哭吗?”
“怎么会?”冯羽奇道,“手痒痒哭什么?除非心里有难受的事。”
任平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冯羽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手痒痒和放了敌人有什么联系。他刚刚说只要任平生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可是他这说的什么呀,至少得让他能听懂吧?
“小冯。你知道吗?”任平生忽然话题一转。
“什么?”
“我一直盼着月亮掉下来,盼了很长时间了……”
“啊?”冯羽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月亮真的要掉下来了!”
冯羽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往天上看,一抬头反应过来自己纯粹脑子进水了,月亮怎么可能掉下来。
“现在月亮终于要掉下来了,我却突然舍不得,忍不住想托一把。你说,那么好看,掉下来多可惜……”
冯羽彻底呆了,老大,你这些太高深莫测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兄弟。”任平生见他的样子,突然笑了,他揽住冯羽的肩膀,亲热地抱了一下:“你不是喜欢第四队队长李玉书的追风弓吗?老大明天和他打个赌,帮你赢过来!”
不要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要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要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