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百里外,河的下游就是西瞻的营地。
振业王刚刚绝尘而去,乌野手中的红色马毛显示他的决心。
乌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策马狂奔,跟了过去,无数士兵都默默地跟了上去……他们是士兵,保护振业王是他们的任务,战斗是他们的宿命,是水是火,是生是死,都交予天神决定吧!
萧图南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些忠心的部下,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人中注定有些会一去不回!但是这些对于西瞻振业王不算什么,他从来不缺乏对他忠心的人,也从来不重视生命!
风愈急,雨愈大。
“呜——”号角声还在继续,过一阵便吊魂般吹一下!只是那声音中也透着气急败坏有气无力,在大雾大雨里更显得飘忽如同鬼魅。
吹号的人太坏了!在这个鬼天气里,可贺敦人开始把他当成最明显的目标,认为他在哪里,敌人就应该在哪里,于是每听到一声号角在哪里响起,他们就跟着杀到哪里。
谁知此人如此狡诈,竟然没头苍蝇一般乱跑,将他们好好的队伍跑成一锅散花汤,之后就更加没有条理。不跟着号角声跑吧,雾雨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唯一明显的目标了;可跟着号角声跑吧,又随时会一头撞进自己的队伍中。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们知道的消息是吹号角的人后面带着足有几千人的部队。可贺敦有一支千余人的分队听到号角声从自己身前百丈外掠过,立即高度戒备起来。
后面蹄声果然如鼓点般密集响起,可见不知道多少人马跟过来,他们不想让这么一支军队靠近缠斗,于是立即拉满了手中的弓!
利箭离弦发出的一声尖啸,密密麻麻的黑色飞羽直奔前方,迷茫中只见跟在号角声后面的队伍齐刷刷倒下一片。还没来得及为胜利庆祝,对面剩余的人猛扑上来举起铁棍砸下,这支千人队这才从兵器中知道刚刚射错了,那是自己人的队伍。
然而他们的举动已经被对方视为敌人,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为了拔密扑许诺的牛羊骏马,这些亡命之徒毫不犹豫地挥下了手中铁棍,对面射箭的士兵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立即就被吞没。
不知谁喊了一声:“找到了!振业王在这里!我要发财了!”
哄的一声,两边人马一起挤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吼叫着向前冲。
大雨激烈,能看见不对的只是最前面百十个人,后面的人不过是在雾气雨气里跟风而行罢了。
然而越是不明所以,破坏力越大。两边的人各自奋力涌了上来,前面的马已经一匹挨着一匹,彼此挤在一起,前面的人已经绝对无法停下脚步,只能在后面人马的推动下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将包围圈的中心越围越死。
挤到前面的人早就发现不对了,但是在人人都向中间挤过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退出。最中间的十几个人已经被活活挤死,却仍然屹立不倒。他们前后左右都是想冲出去的人群,嘶吼着争取一线生机,可是后面却仍然不断挤上前,一波波前仆后继,如同海浪一般迅猛,且一往无前。
此处的骚乱吸引了更多的人靠前,加入战团。他们早就在迷雾急雨中越来越慌乱,越跑越心虚,迷雾中队伍穿插不定,如同厉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敌人出现。这种不确定的威胁太可怕,他们宁愿实打实地打上一仗。
幸运是有隐藏条件的,青瞳能在大雾中逃到河边,和她最开始就有明确的方向有关,和她藏身马下有关,和这个把越来越多人吸引过去的大战团也有关。就在她听到河边水声的时候,更大的骚乱在远离她的战团中心爆发了。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求生欲望使陷入战团中心的人认识到,要想活命就必须冲出去,既然不能退后,那就只有向前。
于是,从几个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向身边的人挥舞起武器,这次不是误伤,而是明明白白的,向刚刚还战斗在一起的同伴挥出武器。
冰冷的雾气将血腥味带往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秩序彻底崩溃,人们的目标从杀敌变成没有任何目的的杀戮。
前后左右都是刀枪剑戟,不时还有冷箭横飞。如今已经没有敌我之分,你在草原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敌人,都必须舍命战斗。停下来你会被人射死,退缩了你会被人砍死,倒下了你会被人踩死!
没有人低下头去看看,自己马蹄下践踏的那团肉是属于一个卑贱的农奴,还是属于一个高贵的俟斤,此刻支持人战斗的甚至不是求生的欲望、杀敌的目标,而是血管里流淌的一种本能。那是贫瘠的草原上,长久以来,人们为了繁衍与各种艰难环境搏斗中产生的那种生而能战、生而必战的本能。
这样的疯狂对西瞻士兵和可贺敦的战士一样不利,然而留在战局中的西瞻士兵人数远远逊于可贺敦人的数目,吃亏的还是可贺敦人。
眼看可贺敦近万人竟然要在内斗中消耗殆尽,拔密扑见势不妙,亲自冲进战团,一边高喊着事先预定的口令,一边满草原乱转,尽可能多地收拢士兵。
混战已经形成,一时三刻,他也不能收拢更多。大雾已经化为大雨,拔密扑在雨中不停穿梭,听到他呼喊的可贺敦“马匪”小股小股地回归部队,他们捡回性命,个个惊魂未定、疲惫不堪,来到拔密扑身后,只是不停喘气。
忽地一个惊雷响起,暴雨中似乎飘过一朵红云般,拔密扑只觉眼睛一花,那红团已经直扑到他面前,红光中乌黑色一闪,一道刀光当头劈下。
拔密扑在马背上急急仰头,同时将手中马刀奋力一架。只听嚓的一声,那道刀光顺着他鼻尖划过,在他左侧脸颊开了一道血槽。
拔密扑这才看清,对面骑着红云一般马匹的人,正是他一心想对付的萧图南。
萧图南被他大叫口令的声音引来,一刀劈出未能杀了他,眼见拔密扑周围十几个人一起涌上将他护住,已经没有了下手机会,他不肯浪费时间,脚尖在马腹上一点,红马四蹄几乎离地般跃起,向斜后方冲了过去。
那个方向虽然有很多人,却都是拔密扑刚刚收拢回来的残兵,刚刚的死里逃生让他们失去斗志,眼看萧图南向自己冲来,居然齐齐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萧图南粗粗一看,队伍中并没有那个身影,不肯恋战,转身向暴雨中另一处有人影的地方冲了过去。
“青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刀劈开一个“马匪”的皮甲,又叫,“青瞳,你在哪里?”
拔密扑脸上肌肉剧烈跳动,他厉声喝道:“快追上去!杀了他!”
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天知道萧图南患了什么失心疯,居然只身一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这是儿子在天有灵,指引仇人到自己面前来的!他决不能让萧图南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决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嘴里叫着奇怪的声音消失在自己面前!
“青瞳!青瞳!你在哪里?”
他越走心就越往下沉,草原上到处是倒在地上的人和马,尸体白惨惨地躺着,鲜血都被暴雨冲刷干净了,甚至有些人被马蹄捣蒜泥般捣成一坨糊糊,那糊糊也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鲜血。
如果青瞳已经死了,他很可能连她的尸体都认不出来。
运筹帷幄,冷静智慧全都是屁话,萧图南现在找人的方法和那个吹号角的裨将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发了疯一般瞎转。
“青瞳!”他又使劲喊了一声。
他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也许有一柄长刀正悬在她的头顶,也许有一只马蹄正对着她的身体踏下,只要他再努努力!再努努力!他就能找到她了!就能把她拥在怀中,就能把一切危险挡在背后!只要他再努努力去找!有可能下一刻,她就夜空闪电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这么能放弃呢?
可是,如果他在东边的时候,她恰好在西边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如果他向前的时候,她恰好在躺在他身后一个小坑里怎么办?
“青瞳,谁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一个方向?我该往什么地方去找?”
“你在哪里啊?青瞳——”那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绝望而危险。
突然,远处一片壮观的战团吸引了萧图南的视线,他咬咬牙,掉转马头,直奔而去。
二十二
拔密扑的人马刚刚向萧图南追过去,身后大地震动,一个侍从回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酋长!不好了!西瞻兵追来了!”
拔密扑转头一看,全是黑衣黑甲的西瞻士兵,暴雨打在盔甲上面,仿佛罩了一层白光,这群人个个咬紧牙关,气势惊人,领先一人双目如同烧着两把火焰,正是乌野。
乌野率领的西瞻生力军此刻也跟了来。他们的坐骑比起萧图南那匹奔雷兽相差甚远,要不是萧图南忽左忽右连跑带叫,他们现在也跟不上来。
“停下来!接成方阵!我们和他拼了!”拔密扑脸色狰狞地大喝。
可贺敦人停下来,握着铁棍嗷嗷直叫,现在只有拼了!
兵刃相交的声音顿时盖过暴雨,双方都带着极度的凶狠表情,用尽全力挥出手中兵刃!拔密扑的人马收拢还不足千人,又都是久战之下的疲兵,人累马也累,被西瞻这些和玩命没有区别的生力军一冲,很快便不敌溃败。
拔密扑暗想此番休矣,谁知西瞻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打开通路后便一匹接着一匹,毫不犹豫地在他队伍里穿过,乌野甚至就从他身前五丈处掠过,也没有回一下头。
拔密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现在身边很多马匪打扮的人,要说事情败露,可为何乌野却没有和他拼斗?要说事情没有败露,乌野见到他这个看上去身陷“马匪”之中的可贺敦酋长,为何没有施以援手?
却见西瞻士兵个个双目圆睁,却没有一个向旁边扫上一眼。
拔密扑这才发现,刚刚萧图南劈了他一刀之后,就被士兵们一层层护卫在中心,因他身材有些矮胖,这些西瞻士兵又太过心无旁骛,竟然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一个个都只盯着远处那匹红色的骏马,向那个失控了的大战团冲去。
逃得性命是好事,但被人忽视的滋味却异常难受。
“萨满呜诃!”拔密扑低低对身边亲信吩咐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浓浓的杀气。
“什么?”那个可贺敦亲卫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叫你去准备萨满呜诃!”拔密扑一脸狰狞。
“可是!酋长,那里面大多都是我们自己人啊!”
“反正他们也出不来了!”
“可是……海蓝珠小姐去诈营,如今不知下落,很可能也在里面!酋长,世子已经去了,要是小姐也……”
“我叫你快去!”拔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想停也不能停下来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一家的事情,我们把他们全杀死在这里,就可以推给草原马匪、推给薛延陀、推给额那期,推给谁都由着我们说!可今天只要有一个西瞻人漏网,说出是我们要杀振业王!那可贺敦全族都将不能幸免,我们可贺敦人一个也活不成了!你明白了吗?”
萧图南杀进战团,真如猛虎进了羊群一般。因为已经混战了不短的时间,其余人都分成无数支小队,而他身后却是两千多整合在一起的生力军,一时三刻,当真是无人可挡,片刻就被他切进战团中央。
越往里面,人就越多,也就越危险,萧图南放眼四下望去,一张张面孔中并没有他要寻找的那个。
乌野追了上百里,眼看他在前面厮杀就是追不上,心中焦急可想而知,此刻见到终于将他赶上,一时几乎要喜极而泣,颤声叫道:“王爷!天幸王爷无恙!”西瞻士兵陆续赶上,将萧图南护在中间。
萧图南眼睛血红,无恙?青瞳没有找到,他岂能无恙?然而神智还在,望着乌野点了点头,他将双脚从马镫里脱出,腰部用力,向上一跃,已经稳稳地站在马鞍子上。
乌野来不及为他精湛的骑术喝彩,只急道:“王爷!快快下来,高处危险,容易为羽箭所伤!”
萧图南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四下大叫:“青瞳!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你在不在这里?青瞳!”
乌野冷汗直下,只好也跃上马鞍,挡在他身前,其余士兵纷纷效仿,形成一道站起的城墙。
“他在那里!”拔密扑离得很远就看见了萧图南,他心中就像一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准备好了吗?”他厉声喝道。
“准备好了!”“马匪”们大声回答,一车车东西在他们身后被推了过来,这是计划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到的一步,现在也不得不用了!
战团里,四下都是疯狂的呼喝惨叫之声,没有人注意外围,无数黑黝黝的巨大圆球状物体正向他们飞了过来。
那些圆球一落在地上便立即摔碎,散成无数片,从里面流出黏稠的黑色油脂,气味刺鼻。
闻到气味,有些人不由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片黑色黏液粘在草地上,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一匹马脚底粘了黑油,它试着抬起前蹄,却发现这黑油奇黏无比,竟然让它这样一匹力气很大的动物不能活动,随即又一个这样的圆球在身边碎裂,这匹马四蹄全部落入油中,动弹不得,它不由惊恐地嘶叫起来。
圆球越扔越多,战团四周地上已经布满了黑油,这些黑油黏性极大,虽然是液体,却在暴雨冲刷下不散不退。
外围的可贺敦人面色狰狞地扔下火种,然后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们毕生难忘的场景——烈火在暴雨中燃烧!
萨满呜诃,翻译成汉语就是地狱之火的意思。那是可贺敦人从自己部落所属一个小小沙漠的火油井里找到的,见识过这些黑色黏液的燃烧能力以后,就得了萨满呜诃这个名字。
可贺敦部落一直把它当作最大的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火油本来就是稀少的东西,这种比火油重得多的黑色黏液就更少,很多年下来,收集到的萨满呜诃也不是很多。这个名字并没有夸张,这种已经无视天敌的火焰的确当得起地狱之火的称号。
“继续扔!继续扔!不能放过一个人!”拔密扑喝道。即便没有刺杀萧图南的举动,单单隐瞒这个地狱之火,西瞻皇庭也就不会放过他,此时再也没有退路了。
一百多架投石机一样的木车被“马匪”推着围着战团走,一个个黑色的圆球不断扔进来,落在地上立即和已经燃烧了的火焰融为一体,立即就将火焰又向里推进了不少!人马只要粘上一点,马上便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快扔!快!”
一个个黑色的圆球扔在地上,火焰在暴雨中竟然升腾得比人还高。
那火焰的温度太高了,以至于雨水还没有遇到火焰,便早早地变成一团眩白的蒸汽。蒸汽越来越多,越来越向远方扩散,成了一朵落在尘埃的巨大云朵。
云朵中,乌黑的浓烟平地升起十丈,如同一条冲天而起的黑色狂龙,暴雨也不能将之冲散,在这片小小的草原上方笼罩出一片奇景。
草原上散乱游离的骑兵们都被这个烟柱惊得目瞪口呆,无论身在何处,都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暴雨中黑色的巨大烟柱,甚至有人翻身跪倒,认为是草原大神现出了神迹。
“快扔!将他们全都烧死!一个也不能放过!”拔密扑心急火燎,水蒸气如此浓密,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情况,萧图南到底死了没有?他看不见!
黑烟随着越来越多的地狱之火投入而升高,此刻战团早已经被黑色和白色罩满,视线比之刚刚浓雾笼罩的时候还差得远,浓雾笼罩的时候,十步之内还勉强能看见人影,此刻却连自己的手指头也看不见。
拔密扑也被浓烟逼得不得不后退,就算他能忍住浓烟,也无法在浓密的水雾中看见敌人现在的情况,丝毫于事无补。
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拔密扑心道:“应该烧死了吧?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样的火起来,不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不可能活着吧?”但是为了稳妥,他还是一边后退,一边将所有的地狱之火都投了进去,让黑色烟柱更加粗壮高大。
大火烧了许久,里面早就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应该是没有活人了,没有更多的萨满呜诃投进去,火焰渐渐小了,但是湿淋淋的草根也被引燃,烟却更加浓密,并且随着被烧热了的空气向冷空气流转,浓烟也渐渐向四下扩散。
忽然一阵东风吹起,浓烟不再直上直下,而是变了一个方向,向西北方呼啸而来,烟尘中带着浮游的细小黑色油珠,再被雨水浇中,化成黑色的大颗水滴落下,落在人身上一擦就捻开成为一片油渍。
更难受的是,浓烟里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气味,烟气还没有过来,人马就已经呛得大声咳嗽,等浓烟真正笼罩下来,好些人都直接昏了过去。
草原的西北方,青瞳从战马腹部摔一般滚下来,四肢都僵硬如同顽石,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一时爬不起来,然而眼见黑烟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扑来,她的手脚竟然又能用了!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子,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飞快地向河边跑去。
老天对她不错,不管是烟还是火,河水都是最好的躲避地点了!不过也要有她这样立即就能反应过来的头脑才行。
她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着,完全没有发现身后十几丈外,一匹青色战马上的可贺敦郡主海蓝珠,她左手持住长弓,右手自马脖子上的褡裢里缓缓抽出一支箭来。
弓慢慢被拉满,正正瞄准青瞳的后心要害。青瞳浑然不觉,眼看到了河边,她身子一停。
“嗖!”海蓝珠右手一松,那支箭闪电般射出。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侧面传来一阵疾风,她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一把雪亮的马刀劈开暴雨,当头而至!
那柄马刀和普通士兵用的兵刃不同,刀身比一般马刀长半尺,刀背灌入熟铜增加分量,刃口也不是普通包钢,看那蓝幽幽的光芒,分明是产自北褐极北的寒铁!那是吹毛断发的宝刃才会用的材料,在这次西瞻人的队伍中,只有一个人的马刀是这样的!
这把刀如同神龙,破空而至!海蓝珠只来得及用弓背挡了一下,那弓便嚓的一声断为两段,紧接着,那柄刀便轻轻松松将她切成两半。
她嘶声叫了一句:“振业王!我救了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然后美丽的眼睛闪了一下,便失去了神采。
然而那被她形容成英气勃勃的身影却没有为她做任何停留,因为远处,海蓝珠射出的那支箭已然正中目标,青瞳在河边身子一晃,便扑通一声跌进河中。
那英气勃勃的身影跃起,毫不犹豫地也进入河中,过了一会儿,黑色油烟笼罩过来,落在河面上,成了一层黑膜。
“咳咳咳……”
青瞳半边身子趴在岸边,不停地咳嗽。
“你……咳咳……原来你不会游泳,那你跳……跳下来找死吗?沉得像个死猪!咳咳咳……你连我也差点害死!”
她勉强缓过气来,刚刚剧烈的咳嗽牵扯到背后痛楚,她脸颊升起一抹鲜艳的潮红色。
萧图南仰面躺在她身边,只有肩头以上露出水面,身子还浸在河中。雨水将他脸上冲得黑一道白一道都是油灰。
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阵闷笑,眼睛仍然闭着,只把手从河里伸出来在青瞳后背摸了一下,笑道:“皮盾!什么时候在衣服里塞了这个?你倒是真怕死!”他的手从河里带起一片水花,都落在青瞳身上。
青瞳衣服里前后各有一面皮盾,是她在战场上捡到绑在衣服里的,木盾太大,在马下会被看见,铁盾太重,会影响战马的灵活性。这种轻型皮盾最合适,只是皮盾防御力较差,海蓝珠那一箭还是伤了她一点皮肉。
青瞳没好气地打开他的爪子,“你不怕死你现在就跳回河里去!说我怕死,哼!刚才在河里,是哪个怕死的抓我抓得那么紧?”
萧图南眉梢微微一动,刚才在水中,看到青瞳的脸,他脑子里突然就什么念头也没有了,不管是水里还是火里,就那么直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只是用力抱着手中的人,力气大得青瞳带着他从河里蹿上来两次都没能挣脱。
“放手!别怕!水不深,我带你游上去。”耳边是她的声音在叫。
放手?萧图南知道自己该放手,他神智是清醒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就是做不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放手!”第三次跃上水面,青瞳的声音开始气急败坏,“你先放手我才能救你上岸!” 对了,应该放手……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他,不想,放手。
怀中的人挣扎力度越来越大,他不想放手!不想!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结果逼得他翻过漫漫雪山,爬过悬崖峭壁,置之死地而后生,历经无数次艰险才又将她抱入怀中!
她越长就越强大,越来就越有力!这一次见面,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又向前走了一大步!他不敢放手,因为他已经没有信心,这一次放手之后,下一次还能再抓住她!
所以,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那一瞬间的念头是如此疯狂,就让他们两个一起死在这河里好了!就让他们两个那谁也不肯放弃的骄傲,谁也不肯放弃的野心,谁也不肯放弃的坚持,谁也不肯放弃的残酷……一起在这河里淹死吧!
“放手!”耳边是竭力的嘶喊。
放手?这一次要是放开,是不是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茫茫终不见?
放手?苑青瞳,你让我如何放手?
你扯着我的心牵着我的肉又勾住我的灵魂绊住我的呼吸,放手?放手之后,我还剩下什么?
你凭什么,只凭这轻轻松松的两个字,就让我放手?
青瞳捂着胸口喘气,“隔着两层皮盾,你都差点把我心肝脾肺一起挤出来!还好意思说我怕死?我现在胸口还疼得很,都不知道骨头伤了没有?”
萧图南终于睁开了眼睛,轻轻一笑,“你什么时候肯吃亏来?这不是立即报了仇了?”他头上有一道尖石头砸出来的伤口,伤口里的血迹已经被河水冲刷干净,只留下微微泛白突起的口子。
那一下砸得可真不轻,现在他还觉得有些眩晕。
青瞳不理他,喘过气来就挣扎着爬上岸。
深秋初冬,草原上的河流真的可以说得上其寒彻骨,刚才为了生命挣扎还不觉得,如今一停下来,立即觉得四肢都有些不灵活了。
青瞳使劲拉了一下萧图南的手臂,纹丝不动,她喘息道:“你必须自己从河里爬出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听见没有?再泡在水里,你就得冻死!”青瞳见他不动,有些急了。
“冻死?”萧图南小声一笑,“除非你在我身边躺着。”
“什么?”青瞳没有听清,她已经在看四周的地形了。
“没说什么。”萧图南翻身站起,休息了片刻,他的体力就比青瞳要好得多了。
他们现在是在河对岸,暴雨仍然在下,对面那条数十丈的黑色烟柱却不见踪影,大概都被风吹散了。
这条河面上一直笼罩着烟薄雾霭,倒是极佳的遮蔽场所。战场上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不得而知,没弄清楚情况以前,他们也不敢露面。
“阿苏勒,你能不能先抓两匹马来代步,光凭我们走如何能走出包围?”青瞳向一边指了指。
这条河并不深,能没过人,却没有几处能没过高大的马匹。对面起火时,马儿天生怕火,倒有不少游过对岸来,有一些跑散了,也有一些就在河边啃草根。
萧图南点点头,在马群中端详着,这些都是驯熟了的马,不是野马,见到人靠近也不躲避,抓起来毫不费力。
不一会儿,萧图南便选了两匹相对较好的牵过来,他又将其余那些马匹背上的东西翻检了一下,将有用的东西收集起来,有干粮、银两、盐巴、箭囊,还有两袋子烈酒,全都装进褡裢里带了回来。他扶着青瞳上了一匹,自己跃上另外一匹。
马儿好容易从战场上逃脱,有些不愿意给人骑,轻声嘶叫着,好在两人骑术都不错,略微安抚一下也就好了。
青瞳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道:“我骑的这匹是火海里跑出来的呢,你看,毛都烧焦了一片,可真不容易。”
“对了,阿苏勒。”青瞳抬起头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萧图南沉默片刻,道:“我离火场远。”
“骗人!你那一身黑油,泡在河里那么长时间都褪不下去,怎么可能离火场远?”
萧图南又是沉默半晌,才道:“火要烧起来之前,有人提前现身,将我引开了。”
“什么人?”青瞳好奇地问道。
“你!”萧图南道。
“瞎说!”青瞳瞪了他一眼,“我躲你还来不及!何况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萧图南淡淡一笑,“嗯,后来我才知道看错了,只是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
青瞳笑道:“那你还说是把你引开的,分明是你自己眼神不好!不过你的运气倒是好,我也没想到下着大雨的天气,还能来个火烧三军!”
青瞳笑语嫣然,萧图南没有葬身火海,她那种高兴无法抑制。
“嗯,确实眼神不好。”萧图南轻笑一声,“走吧,冷得很,有什么话,等安全了再说。”他带马先行,青瞳也是在冷得很了,没心思再说笑,一拉马缰,随着他走了上来。
两个人顺着河边走了一会儿,青瞳嘴唇已经变成青紫色,牙关炒豆子一样不停打战,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往中间佝偻。
“我抱着你走吧,两个人靠在一起暖和一些!”萧图南道。
青瞳没有推辞,上了萧图南的马匹,让他抱着。
她只这么点点头,牙齿便顺着点头敲击在一起,得得得连响好几声。
萧图南将她抱在怀中,尽可能贴近自己胸膛,那咚咚声的有力心跳似乎给了青瞳点温暖,她慢慢不那么哆嗦了。
“阿……阿苏勒,我们得离这里远些……雨停了,就不好躲了。”
萧图南点点头表示明白。
战场上的情形现在如何了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是能确认的,拔密扑身边至少还有两三千人,而他们现在一定还在努力寻找萧图南的尸体。他做了这样抄家灭族的大事,就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一定要确定萧图南死了才能放心!草原上的狼会跟着猎物走一个月,只为了找到机会扑杀。他搜索萧图南会比狼更有毅力!他一定会先在河对面那片草原上搜索,找不到才会扩大范围。所以现在也应该快些离开,趁着暴雨,离开越远越安全。
身后的路已经被堵住了,萧图南四下远望,不禁皱起眉头,这小片草原已经到了尽头,前面是高坡和树林,如今树叶凋落,树林子里也藏不住人,北边倒是有一溜山,只是离此颇远。再往北是一小片沙漠,然后又是一片更大的草原,但这些地方都是可贺敦部落的领地,仍然不安全。
他没有把这些困难说出来,只是将青瞳抱得更紧了些,道:“你多坚持一会,我们去找个山洞躲雨。”
青瞳心情大好,冷也不顾了,哆嗦着笑道:“可贺敦酋长为什么非杀了你不可?你不光害了人家儿子,还害了人家女儿吧?海蓝珠看你的眼光可是柔情万丈啊!”
“海蓝珠不是拔密扑的女儿。”萧图南淡淡道,“她是拔密扑找来骗我的。”
“哦?是这样?”
青瞳沉吟一下,也就大概想明白了,拔密扑为了让别人猜不到他会对振业王动手,就表现出要和他搭上关系的样子,让自己的女儿勾引上位,那可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了。
“拔密扑是自己没有女儿?还是他的女儿长得太丑?那个海蓝珠不是他亲生女儿,一定是从草原上精挑细选的美女吧?我就说,拔密扑竟然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来,真是没天理了!”青瞳笑道。
“不知道。”萧图南嘴角微微一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不管怎么样,他心中是知道的,如果没有那个身影,那么他必无幸理。
当时他站在马鞍子上,看到那个身影,什么也没想便冲杀了出去。就在他冲出战团不到二十丈距离,火就在他身后烧了起来。
那个战团着实不小,拔密扑又不可能四面八方全都看到,他守着的是最初看见萧图南的方向。后来西瞻士兵们纷纷站在马鞍上之后,萧图南就隐没在人群中看不见了。扔黑油的车子围着战团转圈,一直有人向外面冲,他们拦截打斗的声音都没有中断过。只不过马匹踩上黑油之后行动不便,大部分人被他们杀死,只有很少数得以落荒而逃罢了。
不过凭着西瞻振业王的武艺,自然是那少数之一了,反而是堵截他的“马匪”被他一刀一个杀死了不少。他的红马奔雷兽也并没有踏上黑油,而是纵身直接从这些可疑物质上跳了过去。
大雨如注,拔密扑远在圈子对面,他明明看见萧图南边叫着他听不懂的汉语,边向圈子更深的地方挤过去,那势头分明是为了挤进圈子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等他跑到近前,萧图南已经离得远了无法看见,料想已经深入战团中心,之后浓烟升起,水蒸气爆出,就更是有千里眼也休想看清。
拔密扑哪曾想萧图南会被一个身影吸引,中途改道,拐了个弯从左边杀出去了呢?
海蓝珠确实是救了他的命,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杀了。西瞻振业王双手染满鲜血,杀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不事,但是杀于己有恩的人,这还是第一次。
可是他丝毫也没有后悔,别说是海蓝珠,便是草原大神对青瞳射出一支箭,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扔出手中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