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成峰,心里的那份悲愤如同一道惊雷轰顶一般,霎那间,陆平感觉自己的血涌到了脸上,嗓子也哽咽了。
“抬下去吧。”陆平的语气听上去似乎轻描淡写,但熟悉他的老兵都知道,这种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要比狂风中的大浪更加可怕。
陆平被这种愤怒点着了。自上海那一场恶战以来,陆平不知道多少次看到自己的兄弟被奄奄一息地抬下阵地,又不知道多少次看到年轻的士兵走上战场。很多士兵是那么的年轻,也不知道成家了没有。他们可能刚刚补充上去,就被一发重炮打得尸骨不存。
他们娶媳妇了吗?他们有孩子吗?好歹留个种再死也行啊。
很多人没有留下后代!但就是这么一群人,让我们这个民族得以生存,得以延续,让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未断。
陆平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尸体摞着尸体,这让他想起了在上海会战中的景象。一具又一具尸体,一条又一条性命,国军就是这么在日军优势火力下苦撑着。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有时候在战场上,一名指挥官必须抛弃自己的个人情感。当他派一群兄弟去执行一项命令的时候,必须冷酷地不去理睬他们的伤亡。但这些伤亡会隐隐地压在指挥官的心底,这都是兄弟啊,多好的一群后生,就这么死了。
不知道天亮之后会怎么样,陆平心里有点担心,从这两天战事看,日军的攻势很凌厉。而且无论是单兵的素质,还是攻坚的决心,都堪称是一支精锐之师。
而反观我军,很多都是淞沪战场上打残的部队,七拼八凑重新组织起来。一方面弹药不足,另一方面补给也跟不上,这是个天大的问题。因为部队连日鏖战,兄弟们的体力都消耗到了极点。再这么熬下去,如果得不到充分的补给,真不知道下面的仗该怎么打。
陆平让士官们一方面清点伤亡情况,尽快打扫战场,另外着重注意收集日军尸体上的武器弹药。自己的部队列装枪支之杂,实属罕见,有中正步枪,也有三八步枪,还有老毛子的水连珠。最头疼的就是枪支不足一半,其它的人多数只有少量的手榴弹,和大刀片。
可能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抗战之艰难,当时我军一个师,通常八九千人,但只有两三千支步枪,每个士兵子弹二三十发,简陋的军服两套,一双布鞋,甚至只有草鞋。通常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稀饭,战事激烈时甚至吃不上饭。
这就是抗战,一个国力孱弱的民族,她的子弟兵就是在这么艰难困苦的境遇下,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自己的家园。
日军评估了所有的实力,包括我们的战斗力、训练、装备、海军的吨位、空军的实力,以及整个国家的工业能力等等。
日军只忽略了一项评估,那就是爷们!他们没有评估这个看似孱弱的民族究竟有多少像陆平这样的爷们,究竟有多少愿意为自己的国家去死的爷们!
他只忽略了这一点,所以这场战争他们最终被拖进深渊,被中国的爷们打败了!
夜色下,硝烟尚未散尽,但寒意却涌了上来。因为工事离河不远,所以整个战壕都有不同程度的渗水。前几天匆忙拆了很多门板铺在下面,后来当地的老百姓也送了很多门板过来,好歹不用在泥泞中走了。但战壕壁还是湿漉漉的,刚才正打着仗不觉得,此时很多兄弟才感到了潮湿军服透过来的刺骨寒冷。
前几天老百姓捐门板的事情让陆平很是感动,当地有个老爷子,把自己的棺材捐了出来。那真是一口好棺材啊,水曲柳的木料,刷了土漆,粉底子打得薄,整个棺材油亮油亮的。当时陆平不敢要,但老爷子不依不饶的,操着一口浓浓的苏南话,死活要把棺材留下来。最后兄弟们把棺材拆了,加固在工事上,老爷子才肯离开。
“老总们,好好打,我是活不了几年了,一口棺材算啥,要是我也在你们这个年岁,真想和你们一起打他们这帮狗东西。”
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对待自己的子弟兵的那份情感朴实无华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陆平又看了看那口棺材的木板,挡在机枪工事后头,前面垫了厚厚的土,这哪里是一块木板,分明是老百姓的心啊。
这时伤亡情况报了上来,刚才的战斗中我军伤亡了七十多人,清点出日军尸体四十多具,有些尸体是日军没有及时抢走,就把手掌割了下来,估计是火化送回国。但是收集武器弹药的情况并不乐观,日军尸体上面弹药也不太多,收集起可堪一用的枪支三十多支,掷弹筒一个,榴弹若干。另外很多兄弟把日军尸体上的皮鞋也给剥了下来。
打扫完了战场,陆平让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另外让参谋到后方找吃的。工事多处被炸毁了,陆平又打发一个排的兄弟想法子再找些门板、木板,总之只要是木板木桩,阵地上面都有用。安排完了这些,陆平也疲惫的不行了,合衣而眠倒在泥泞里面就睡。一开始根本睡不着,因为肚子饿得要命,再加上身上全是湿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可能是疲惫吧,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也睡着了。
梦里的陆平觉得自己好象到了一处光彩照人的所在,而他手下那些战死在淞沪战场上的兄弟就在远处吃喝。陆平很想走过去吃点东西,他现在不想喝酒,就是太饿了。但怎么也走不过去,好象看上去不远的距离,怎么走也走不到。陆平焦急万分地朝前走,那些光线光怪陆离地闪烁着,这让陆平感到眩晕。
就在这时,枪声将他惊醒了。
“咋回事?”陆平从战壕里面坐起来,因为动作太快,冷不丁地有点头晕。这是典型的长期饥饿所造成的血糖偏低。
“长官,好象是鬼子的冷枪。”
“奶奶地,这帮二逼,连个囫囵觉都不让老子睡好。”陆平嘟囔着,但他习惯醒了就不再睡。所以干脆把身上的雨布掀了,起身回指挥所。
里面围着几个军官,弹药箱子上面堆着一个瓦盆,军官们正围着用手抓着吃呢,边上的瓷碗里面还有咸菜和萝卜干。陆平一看就有点光火,他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军官们看到长官进来了,都停了下来。
“长官,刚送上来的红薯饭,我们单独给您盛了一碗,您赶紧吃吧。”
“我不吃,怎么外面的兵都没吃?你们倒先吃上了。”
看到长官发了火,边上的参谋赶紧解释道:“长官,炊事兵正在往各个阵地送呢,他是先送远的,再送近的,所以我们几个就先吃了。”
“都给停了,到炊事班去,把饭送到各个阵地上,当兵的吃上饭,当官的才能吃,立刻执行命令。”陆平说完了扭脸就走,其实他早就饿得不行了,红薯饭的香味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诱惑。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很清楚官兵同咸的道理,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军官不能做出表率,下面的兄弟怎么可能服气呢?
他绕着战壕到了炊事班,先端起一簸箕红薯饭,然后在上面抓上两把咸菜,往最前沿的轻机枪排阵地上送。尽管只是一两百米的距离,但走上去却特别的远,陆平好几次都想放下簸箕,自己先抓上两口饭垫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轻机枪阵地,阵地上的兄弟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擦枪,还有的在观察前方动静。看到长官亲自过来送饭,大伙都很激动,七手八脚地把睡觉的兄弟都推醒了。
“兄弟们,饿坏了吧,来,赶紧吃。”陆平把盛饭的簸箕放在泥泞的地上,然后招呼大家。
因为在长官面前,大伙都有点放不开,陆平只好拿官衔压大家了,“都愣着干嘛,我命令,全排动手,立刻把这些饭吃完。”
这下大家算是放开了,围过来用手抓着红薯饭吃了起来。这会儿也不顾上干净不干净了,很多兄弟的手上都是泥巴、鲜血和火药渣,但饥饿的士兵哪里顾上许多。陆平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的口水直冒,他连咽下去好几口。
等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才有人想起来问:“长官,你吃了没有?”
“我没吃,没事,你们先吃。”
“长官,和我们一起吃吧。”
有人让出来位置,陆平见状也不再客气,抓起一团红薯饭塞进嘴里。真他妈香啊,陆平在心里想着,从来没觉得红薯饭像今天这么香。一簸箕的红薯饭不到五分钟就光了,但大伙几乎都没吃饱,虽然没饱,但立刻感觉身上舒坦了很多,肚子里有了嚼谷,感觉身上也有了劲儿。
好在炊事班又送过来一盆子红薯饭,炊事班不知道陆平刚才已经送饭过来了,所以给送重了。既然送上来了,肯定就没法再往回带。装饭的瓦盆被兄弟们当场抢了下来,二话不说,大家围上去抢着抓起来就吃。
这刚吃了一半,突然天空中传来尖利的啸音。
“卧倒,有炮!”一个反应快的老兵高声喊道。紧跟着炮弹落在阵地前沿不到十米的地方,是一发山炮炮弹,热腾腾的气浪猛地撞了过来,整个地面随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陆平高声喊道:“做好战斗准备!”他猫腰快步往指挥所跑。一路上又有几发炮弹落在阵地上,奇怪的是日军的炮弹相当密集,几乎一分钟落下三四发。
等跑到指挥部,陆平对着参谋下了几道命令,首先立刻判断出日军的炮兵位置,火炮型号。另外,立刻要通九里山火炮阵地。陆平下达完了命令,从工事的射孔看了看外面,突然他明白了过来。
只见远处的天上悬着一个巨大的侦查气球,现在对阵地上的炮击肯定是这个气球上的观测兵引导炮兵阵地进行的。
“喂,喂,九里山吗,喂,你大声点,鬼子在朝我打炮,我听不见,喂,你注意我们阵地东北方向,有个大气球,下面吊着人,我估计是鬼子的观测兵,喂,对,老张,气球下面肯定就是他们炮兵阵地,因为电话线他扯不了那么远,气球上面的鬼子要用电话修正炮弹的炸点,对,帮我把那帮二逼给炸了。”陆平对着电话吼。
放下电话之后,陆平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要喊哑了,这时边上的军官递过来水壶,看上去像是缴获日军的。陆平咕噜咕噜喝上几口。
电话那边的张定海接到情报之后立刻组织人进行观瞄,从气球的悬停方式上看,这是个炮兵用观瞄热气球,携带的燃料可以让气球悬停一个多小时。这种气球观瞄方式最早是日军的海军部队在用,后来很多陆军的炮兵单位也常常使用。
“观测距离,立刻计算射击诸元。”张定海飞快地下达命令,“一号炮做好战斗准备,其它各炮待命。”
大副丁晓峰用鱼雷测远仪观瞄出了距离,枪炮科的军官飞快地测算出了射击诸元。
“目标装定完毕,注意目标航速。”枪炮科的士官还是习惯海军的火炮指挥方式。
“航迹判断,航速为零。请求开火。”
“同意开火。”张定海下达了命令,同时要通了前沿那边陆平的电话。
“一号炮,开火。”
“喂,老陆,看到我们炮弹的落点了吗,帮我们修正落点。”
等了三分钟,陆平手下的参谋修正了落点,“你们的炮弹西北三十度,偏了一百多米。”
经过了修正,这次是四炮齐发,只见鬼子的火炮阵地上面一片火海,探空观测气球也赶紧收掉了。但日军的山炮转移速度相当快,在第一发试射的时候他们的指挥官就知道这是九里山火炮阵地在试射,所以立刻命令转移阵地。
紧跟着的四发炮弹只是引爆了阵地上面的一些弹药,日军凭借着良好的战术素质侥幸逃脱。日军联队指挥官松下武夫看着刚才炮击自己炮兵阵地的九里山阵地牙根痒痒,但他也很清楚,想要解除九里山的威胁,必须先打掉外围的大洋桥和南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