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沉了,此时已经临近十二月份,江南的夜晚也就越发的阴冷。浓浓的水汽被冷成了薄薄的一层霜,然后就像细盐花子一样洒在枯草和泥土上。等天再黑暗一些,每个草叶都披上了浓霜,似乎都变成了一个披着白盔战甲的士兵模样。
这时,坦克的履带碾压过草叶,等坦克开过去之后,草叶依旧挺拔着,似乎从草根深处就赋予了她的顽强生命力。
坦克停了下来,紧跟着密集的枪炮声响起,日军精锐部队在坦克装甲车火力掩护下,直逼大洋桥我军阵地,他们打算在夜色的掩护下强行修复桥梁,以渡河作战。日军约一个小队规模的工兵部队跳进刺骨冰冷的河水中,他们利用炸毁的桥墩,用钢梁和木板开始构筑一座临时桥梁。
而在我军这边,很快识破了日军的作战企图,在大洋桥阵地上,密集的机枪火力朝河上的日军工兵打了过来。不断有中弹的日军工兵倒在河里,每倒下一个,就会有其它的士兵跳下河接替他的位置。
在岸边,日军的坦克装甲车抵近射击,密集的直瞄火力也给我军的机枪阵地不断造成伤亡。我军的阵地上面也忍受着巨大的伤亡保持着持续火力。
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两军的指挥官都很清楚,此时巨大的牺牲,将换来巨大的胜利。尤其是我军这边,他们更加清楚,一旦被强攻下了大洋桥,则整个九里山阵地不保,九里山不保,则江阴就很难守住。
江阴的身后是南京,南京的身后呢?是中国!
为了中国,他们已没有退路!
这场恶战只有一个字:打!
恭田部队不愧是一支王牌劲旅,尽管伤亡巨大,但日军攻势丝毫不减。密集的机枪和直瞄炮火,打红了半边天。在远处的九里山阵地上,张定海也在焦急地关注着远处的战事。他刚刚要通了前沿指挥部,打算用火力支持大洋桥战斗。但陆平拒绝了。
“陆兄,是否需要我方的火器支持。”
“兄弟,谢谢啦,但天太黑,我没法子观察鬼子,搞不好容易炸到自己人。等天亮吧,如果天亮之后鬼子还在猛攻,就请兄弟帮我炸他狗日的。”
“陆兄,一定坚持下去,务必坚守到天亮。”
“好的,我一定会打到天亮,鬼子想突破我前沿,除非踩着我的尸体!”
放下电话,张定海焦急地站在工事牙子上观望,在远处,国军的弟兄们每一分钟都在承受着巨大的伤亡,而自己此时此刻却无能为力。这让张定海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愧疚。他感到了这场战争中自己的渺小,自己当年带着捍卫万里海疆的海军梦留学日本。但是一开战,自己的舰艇就失去了。现在看着陆军的弟兄在前方玩命,自己却丝毫帮不上忙。张定海觉得自己很窝囊,难道自己一个堂堂留过洋的海军军官,还比不上陆军军校毕业的营长吗?
这种不安和焦虑自开战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张定海,甚至他想过,实在不行就申请调到陆军去,哪怕当个连长,也可以和日军痛快地厮杀一场。
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却在张定海的心里被无端地压制了下来,一想到真要去当个步兵,张定海又重新产生了对于死亡的恐惧。自己好歹是留过洋的,真当了步兵,那又有什么价值呢?
生命的价值有时候在战争中是矛盾的,而这种矛盾也在张定海的心里表现了出来。尽管张定海并不显露出这种矛盾,他是一个军官,手下的兄弟都看着他呢?所以他又必须保持冷静和镇定。这种外表的冷静和镇定,常常又会加重他内心世界的挣扎和苦闷。
越想越乱,想到最后张定海索性不想了,回到指挥所里。这时大多数军官都在里面,大家都看着张定海。
“长官,咱们要不要开炮支持他们?”有人问。
“告诉兄弟们,随时做好火器支持准备,任何人不许离开自己的战斗位置,带队的军官,各科的士官长,必须随时等候命令。擅自离开的,军法从事!”张定海尽管知道大家都很疲惫,但还是下达了这道死命令。
他走到炮弹箱子码成的桌子边上,又一次要通了大洋桥前沿。
“喂,喂,陆长官在吗?”
“陆长官在前沿督战,你是哪个?”电话那边是一口浓浓的四川腔。
“我是九里山阵地,你问一下陆长官是否需要火器支持。”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四川话说道:“陆长官说能够顶住,让你放心,他说仗打完了请你喝花酒。”
张定海一脸苦笑地放下了电话,心里说,这个陆平啊,仗打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忘开玩笑。其实此刻的陆平并不轻松,日军借助优势火力,又调上来几门迫击炮,加上坦克、装甲车的火力,整个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一边倒。日军见强行抢修桥梁不成,组织起涉水的强攻。
在大洋桥正面,大约一百多名日军,不顾初冬季节的寒冷,涉水朝对岸冲过来。尽管他们行动缓慢,在河里就承受了巨大的伤亡,但仍旧死战不退。这不由得让陆平很惊叹日军的这种强硬的作风。
在日军优势炮火下,大洋桥阵地上也产生了松动,陆平只好抽调了一个排在后方督战。胆敢后撤的,无论什么军职,当场枪决。
这多多少少压住了阵脚。在击退日军第二轮猛攻之后,整个战场局面更加胶着起来。退下去的日军短暂休整之后,又一次在迫击炮和绝对优势的直瞄火炮、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动了强攻。
大洋桥阵地此时如同一个大熔炉一般,似乎任何钢铁投入到这里,就会被瞬间熔化掉。
“长官,我们排里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能不能给我补充几个人。”
“我没有人了,回去告诉你们排长,要人我没有,等他的人打光了,老子就填进去。”
整个大洋桥阵地前沿,倒下了几十具日军的尸体,而后面的日军仍旧潮水般地向前冲。作战之勇敢,攻坚之坚决,令人叹为观止。
从大洋桥东边看过去,整个阵地上面日军士兵几乎是前赴后继地冲在密集的机枪火网中。即使是倒下去的,受伤的,也丝毫不退,趴在地上用自己战友的尸体为掩护,朝我军阵地持续开火。
仗打到了这个份上,陆平觉得这么硬顶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想点其它的法子。
他叫来基本建制完好的四连二排排长成峰,这个排一直作为督战兼预备队使用的,人员较为齐整。成峰接到命令之后立刻跑步去了前沿指挥部,他个子不高,西北汉子,淞沪会战中,他所在的排三次打光了,三次被补充。他本来是个班长,任命他为排长是因为他的排里最后只剩下四个人了,而他是唯一的班长。
“成峰,你过来看,这边是咱们的地盘,对面,是鬼子。”陆平用刺刀在地上画着简图,他布置任务很简洁,但下面的兄弟却很容易看懂,“你带着人,从这边趟水过去,然后迂回到鬼子这个方向,记住,侧击他,打完了就走。多带手榴弹,做好打近战的准备。听明白了吗?”
“我听得明白,长官你放心,我一定打服这帮狗操的。”
成峰站起来抱了抱拳,这在前沿的习惯,尽量不要向自己的长官敬礼,防止鬼子知道谁是军官。
当下里陈锋带着人马做好了战斗准备,他把整个作战任务简述了一遍。这个排里的兵很多都是淞沪战场下来的老兵,个个算得上是身经百战了。很多都是其它部队的,因为自己的老部队打光了,就补充到这个部队。
远处的枪炮声、喊杀声震天,这边成峰的人马悄然从上游涉渡过河,穿插到日军的侧翼。河水冰冷刺骨,哪怕只是走上几步,都能感觉的身体迅速失去热量,手脚变得麻木。等到了对岸,每个人的身上自胸部以下,全部都是湿的,寒风一吹,如同掉进了冰窖一般。
这时成峰也有点佩服日军了,这么寒冷的天气,不顾河水的冰冷涉水强攻,日军的战斗力和作战之顽强不容小看。
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的这一排兄弟,又步履蹒跚地朝日军进攻阵地包抄了过去,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一场鲜血对钢铁,顽强意志对精良装备的血战悄然来临。这是一群人,一群男人面对优势敌方装备下的悲壮一击!
在日军的阵地上,借助这坦克炮口的火光,日军指挥官恭田三郎惊呆了,在他面前,谜一样地突然冒出了一群人,端着刺刀,抡着手榴弹就扑向了自己的侧翼。
霎那间,那抹鲜血成了永恒!
成峰排全体官兵勇猛地攻击了恭田部队侧翼,炸毁坦克一辆,炸伤装甲车一辆,同时冲垮了日军前出攻击阵地以及机枪阵地。
这支小股部队的奇袭,一下子改变了大洋桥战斗的局面。日军受到了两个方向的夹击,一时间乱了阵脚。一方面是国军正面阵地久攻不下,强攻的日军不断被密集火力网杀伤。另一方面,现在又受到了侧翼的夹击,这让恭田三郎有些忌惮了,因为他不知道冷不丁出现在侧翼的敌军究竟有多大规模。
最后恭田部队只好带着阵亡士兵的尸体匆忙撤了下去。大洋桥血战,就此暂时告一段落。
看着沉寂下来的阵地,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如同这霜一般,撒在每个活下来的人们的军服上。陆平感到身体的脱力,动作也异常的迟钝起来,没走几步就眼前一片黑,他一把扶住战壕土壁,才没有倒下去。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几乎水米未进。
他定了定神,这时边上有人喊了句长官,陆平抬头一看,只见几个满脸黑烟的兄弟抬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陆平心里一揪,感觉自己腿开始发软。等走近了,果然是身负重伤的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