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赶快回家吧,回来好啊。”父亲显然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看着张定海都不知道说什么。
“定海,你怎么回来了?这次呆几天啊。”妻子走过来,接过自行车前把上面的菜。
“爸爸,你还买了肉,我都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孩子很高兴,看到了车把上面草条子穿着的猪肉。
“呆两天,后天晚上归队。你弄两个菜,回头把肉炒好了给隔壁送过去。”
“你放心,这个不用你交待。”
一家人其乐融融,张定海推着自行车,孩子坐在前面的大梁上,看着肉眼珠子都要看出来了。父亲走在边上,妻子扶着,一起往巷子里面走。
无差别轰炸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油灯摇曳鹅黄色火苗,照得小屋子里面一片暖光。张定海还破例喝了点酒,妻子也喝了一点,脸上泛出红晕。在张定海眼里,妻子依旧和少女时期一样美丽。
两个人在饭桌上都不怎么说话,家里人早就养成了习惯,不去打听军队的事情。打听了也没用,因为张定海从来不说。尽管饭桌上话不多,倒是两口子眼神却在不断交流着,好像眼睛里藏着手指,亲亲用目光抚摸对方。
因为买的肉不多,再加上还分给邻居家,所以就更少了。两口子都不吃肉,尽着孩子吃。年纪不大的张远读,也出奇的听话,只吃父亲挟到碗里的肉,盘子里的从来不动。
吃完饭,妻子去洗碗,张定海和父亲拉了一会儿家常。无外乎镇子上谁谁家里逃到了重庆,谁谁家里刚生了孩子,重庆街面上最近有啥新闻,上个月有人家里嫁了女儿之类。然后又聊了聊家里的地,张定海家里有几亩地,是祖父辈置办下的。后来祖父来福州做生意,这地便给了小叔家管着。现在估计地也早没了,现在买卖也没法做,家里也就靠着张定海的俸禄为生。
父亲年纪大,坐不住时间久,张定海边服侍着洗了脚,扶到里屋睡下了。然后张定海擦擦手,走到儿子边上,检查功课。他发现儿子字写的不行,就找来旧报纸,磨了墨来教。从运腕到落笔,一点点地教授。等妻子回来,两个人都坐到孩子边上,看孩子练字。妻子很自然地拉着张定海的手。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抚摸过自己,而现在呢,却粗糙的要命,手背上裂了不少口子。她不知道,这是丈夫在检查江防工事的时候,被江面的冷风吹出来的。她很想问自己的爱人,战事现在如何,究竟要打多久,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拉着丈夫的手,好像这双手便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一切。
坐了一会儿,妻子靠在张定海肩膀上,眼睛闭着,鼻子倒是尖,闻着丈夫身上的汗味和尘土味。脸颊能感觉肩膀伴着呼吸一下下的,这个并不算宽的肩膀,似乎是今生最可依靠的港湾。又能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她感到了安心。
两人并不交谈,只是张定海看到孩子倒笔画和写得不好的时候偶尔指点两句。但两人的心灵却在抚摸着对方,似乎不用双臂,两人的心灵也可拥抱。
张远读做完了功课,也练好当天要写的字,眼睛睁啊睁,有点睁不动了。孩子撒娇似的,伸手让父亲抱。张定海很想抱起孩子,但还是忍住了,这孩子性格像母亲,有些孱弱。这种性格以后如何带兵打仗,所以从小要培养的坚强性格。
“你是男孩子,不要总让父母抱。”
孩子扁了下嘴,但没有表现出来,默默地自己洗脸洗脚,转身就要走。张定海叫住:“睡觉前该干什么?忘了?”
孩子想了起来,然后走过来鞠躬作揖:“爸爸好,妈妈好,孩儿去休息了,爸妈还有没有吩咐。”
妻子心疼孩子,便说道:“去吧去吧,小声点,别吵到老爹。”
孩子走了,两口子话也多了起来,“定海,你手上怎么那么多口子。”
“江边上风大,而且我有时候也帮着干活,抬点泥沙、木桩之类的。”
“定海,不是我心疼你,你好歹也是军官,不要干那些粗活,让下面的兵去干。”
“月儿,你是没带过兵,所以不知道。想让大家服你,不是靠几句话,带兵你不懂。”
妻子伺候着丈夫洗脸洗脚,然后自己也把脚伸进去。一双依旧白嫩的小脚压在一双曾经走过枪林弹雨的大脚上面。
“月儿,洗完了咱俩去开船吧。”张定海看着妻子说。
倒是妻子不说话,狠狠用脚后跟踩了一下。
两人洗完脚进了卧室,张定海把门一关,猛地抱住妻子,然后像脱炮衣一般剥了衣服……妻子也把头埋进一个坚强的臂膀中,她一直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太累了。
舌头在找舌头,互相亲在一起,两个人的心灵和身体在绞缠着,抚慰着对方……
等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张定海抚摸着妻子光滑的后背,“月儿,平时要远读多干家务,不要太溺爱,不让这孩子性格太软弱。”
“要他那么性格要强干嘛?又去当兵?”
“当兵怎么呢,子承父业,等他长大了,还让他当海军去。”
“唉,还当海军?跟你一样,太吃苦了。”
“男人不能怕吃苦,苦点没什么,就怕长大了成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娘娘腔,那才麻烦。再说,军人不苦,老百姓就得苦。”
“不说你了,我倒是觉得远读样子清秀,要不让他当个广播里的那种歌星。”
“那还是算了,那些捏着嗓子唱歌的也叫男人?”
两口子有点争执,妻子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张定海觉得自己刚才话里太强硬,便有意缓和一下,“月儿,睡着了吗?”
“睡着了。”
“你个小妖精,勾我魂的妖精……”张定海的声音里跟掺了糖一样,然后手掌轻轻抚摸过去,就像火媒子一样,把妻子的身体再次点燃了。
张定海俯身看着妻子,两个人又绞缠在一起,妻子呢喃着丈夫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张定海陪着妻子、孩子去街上逛,尽管是战时,重庆街头还是很热闹。看着妻子身上的青布衣服,张定海有点辛酸,这身衣服妻子已经穿了三四年了。想到这里,三个人便去了一家布店给扯了一身印花布衣服。当时印花布可是紧俏,张定海付账的时候也是咬咬牙。掌柜的见是国军军官来买东西,便要打折,但张定海死活不依。
孩子也吵着要新衣服,被张定海严厉地制止了,孩子便不再说话。
“男孩子要心胸开阔,不要天天想着穿好看衣服,男人最好的衣服是军服,你长大了就能穿了。”张定海说。
出了商店,看到前面个旧书店,张定海习惯性地走了过去。书店里面还真有不少好书,张定海替孩子买了几本颜体和柳体的帖子,然后买了一本民国初出的造船方面的书。
一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妻子挽着自己的胳膊,孩子拉着自己的手,张定海找到了一种偷来半日闲的惬意。
等到了路口,妻子嘴馋,说买点糖炒栗子吧。张定海见这栗子也吵得油光饱满,想来应该不错,便买了半斤。从路口这边看过去,前面走过来一队士兵,想来是刚征集的川军部队,因为衣服都很干净也很新。
张定海拉着孩子给他看:“远读,等你长大了,也去打日军。”
“嗯,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
看到孩子对当兵有兴趣,张定海心里宽慰许多。
越到中午,街上也越热闹,不时有报童、车夫经过。倒是饥民也不少,看到拖家带口的,张定海就塞一点零钱。在他看来,这些饥民何尝不是国军作战不利造成的。似乎自己身上也有很多责任,国事如此,也只能苦撑待变了。
妻子多么熟悉丈夫,看到张定海脸上变化,她也赶紧岔开话,说了说市井闲话。但张定海心里却在想着江防的一些事情,妻子在说什么,浑然没有听进去。
这天重庆早上还是有雾的,但到了上午,雾竟然散了,天空破了一大块蓝色窟窿。等走过路口,天空中就出现一些低沉的声音,张定海一愣。
“日军空袭,快点跑飞机啊。”有机灵的已经听出来了。
街上顿时大乱,到处跑着平民,铺子也赶紧关门。但张定海很奇怪为什么没有响防空警报,是不是我们自己的飞机。但防空警报很快响了,凄厉的警报声就像催魂一般,整个街面上更乱了。
张定海立马拉着妻子和孩子往不远处的公园边上跑,他知道那边有一处防空洞。三个人跑着跑着,就看到路边一个老妇人,拉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张定海一看,赶紧让妻子过去抱起孩子。自己也顾不上解释,把老妇人背了起来。
“老总,折煞了,我怎么能让老总背我呢。”老妇人感激地要命。
张远读也懂事起来,跟在父亲后面,三个人跑在后面,妻子跑在前面。虽然老妇人不重,但毕竟背着人,所以也跑不快。妻子就回头等他们。
“别看我,赶紧抱着小孩去防空洞。”张定海焦急喊道。
此时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东北方向飞过来不少于十架飞机。然后看到有几架飞机块头很小,但飞起来却很灵巧,应该是给轰炸机护航的。日军轰炸机呈密集编队飞临重庆上空,降低了一些高度,对着闹市区投弹。
张定海跑的浑身是汗,心里紧张得要命,恨不得自己力气再大一点,好跑的快一点。不过好在已经已经跑到公园边上了,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防空洞。
而妻子已经抱着那个小孩跑进了防空洞,那个小孩奶声奶气地挥着手喊:“奶奶,快点快点,飞机要来了。”
张定海抬头看看那个小孩,好像眉心点了一个小红胭脂。这时听见一个钢锉在铁板高速划过去的声音,紧跟着一股气浪猛然袭来,把张定海整个掀翻。紧跟着呛人的尘土和瓦块砸在他的身上,张定海本能地一翻身,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孩子。
紧跟着又是几声剧烈的爆炸声传来,地面猛然上下摇晃,火光冲天……平静的闹市被炸成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