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初春,在重庆江北的一幢简陋民房门口站着一群人,边上还有军乐队奏国歌。边上的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这里是在升旗,每天早上八点都会准时进行。
这些军人很有意思,身上的军服都很旧,但却从来都整齐清洁。还有的老百姓说他们吃的也不好,连他们最大的官也不过早上吃两个地瓜,加一个鸡蛋。如果不仔细看门口的牌子,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简陋的地方居然是海军总司令部。
只见门口有个军官送人出来,刀条脸,眼睛细细的,举手投足似乎有着骨子里的军人利落劲儿。被送的那人也是个军官,手上还打着绷带,他客气地对送他出来的军官说:“定海兄不用远送,公务繁忙,等我秋天回来,再来抽你们的三炮台。”
被他称为定海兄的那人倒也不再客气:“那好,理经老弟,那我就不送了。前几天刚从川江几个炮台回来,还要整理报告向长官汇报呢。”
两人相互敬礼,张定海目送来人远去,然后回到了海军司令部自己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不大,里面却挤了六七个人,所有沿江炮台调动、物资都是这个办公室来进行协调的。
在办公室的斜对面,便是副官处了,比较宽敞,另外还有三炮台的好烟和茉莉花茶,主要是接待客人的。常有客人来了,这边办公室里的军官便过去搭话,顺便也蹭点好烟抽。
张定海也是刚调到司令部不久,主要是去年十月葛店炮台被攻陷后,直接威胁到了后方的安全。海军方面一方面在江面上布雷进行封锁,另一方面也积极在宜巴区和巴万区江案两边构筑临时炮台。
因为上次田家镇一战,张定海部完整带出枪械、装备,而且构筑的工事成功阻击了日军登陆,所以海军司令部委张定海到川江炮台监督工事构筑。
这次川江沿线炮台的构筑不仅是海军重视,而且军委会也极重视。川江炮台成立后,军委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将军特地前来视察。那天刚好张定海也在,只见冯玉祥一身的戎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台上。
冯将军河北口音很重,听上去不怎么听得懂,训话中张定海勉强能听出冯将军说杀敌报国是军人的天职,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完成抗战使命,另外还要重视锻炼身体。
训话完毕后,冯将军还检阅了列队的炮兵,虽然大部分的炮兵都是南方人,但还是看到不少高大魁梧的炮兵。
冯将军问道:“炮队里面有没有北方人?”
只见队伍里面有个兄弟高声回答:“我是河北人。”
冯将军一听,走到这个兄弟面前说:“好啊,咱们是老乡啊,好好干,咱们打回老家去。”
这次视察,不仅是冯将军,还有军政部的其他军官都对炮台官兵的训练、准备和操练认真大加赞扬。
张定海回来之后,将各个炮台的工事构筑,物料、物资的储备情况写了一份报告,然后上报给海军部长陈绍宽,其中也提到了冯玉祥视察的事情。
“不错不错,报告我看,很详细。”陈绍宽放下报告,示意张定海坐下。因为没有外人,所以陈绍宽说的是福建官话。
“谢谢长官。”张定海摘下帽子,坐在边上的木头椅子上。
“你帮我想想,现在后方本来民船就稀少,能不能想法再搞一些武装拖船,也好作布雷、巡逻使用。”
“部长,卑职看来,这个事情只能找招商局或者民生公司帮忙,看看炸沉的小火轮船当中还有没有船体保存较好的,我们设法打捞上来。”
“这个法子我再想想,你先办你的事情吧,报告很好,过几天我抽时间去川江炮台看看,到时候你陪我过去。”
“好的,部长,我先退下了。”张定海起身敬礼,离开了陈绍宽的办公室。
海军的官兵们在陈绍宽面前都很谦逊、礼貌,陈绍宽为人极严谨,曾经深入长沙、株洲等地视察水雷制造、布设情况。每次都不打招呼,由布雷游击队保护。每次都戎装整齐,坐在一辆不起眼的轿车里面,后面跟着一辆卡车随载无线电台(手摇机)和几个随从。常常是直接开到前线,夜宿驻地,让下面的军官大吃一惊。
应该说,陈绍宽治军之严谨,在海军内外是有口皆碑的。当年陈绍宽当应瑞号舰长的时候,有一次该舰开到了福州,在马尾港下锚。有的水兵已经请假回家,结果突然接到命令,夜间紧急出航。结果有几个水兵来不及坐船回舰,就不顾深夜游泳渡江登舰。
当时军舰正在起锚,陈绍宽在驾驶台看到这场景,轻声说道:“好脚色。”
由此事也可看出陈绍宽部下那种军令如山的执行命令之坚决果断。
不知道多几个陈绍宽将军这样精忠报国的将军,少几个韩复榘、汪精卫这样的败类、汉奸,抗战会不会少了很多伤亡,少了很多眼泪。
张定海这次奉命监督江防炮台的工事,也是陈绍宽处事严谨的考虑,主要是以前多次发现督造炮台的官员从中中饱私囊,贪污工程款。尽管全民抗战,但保不齐总有个别发国难财的。而且国民政府历来吏治混乱,官员不思进取。再加上特权阶层在后方利用父母的官位,倒卖物资,抢地盘,争工程项目,每每发生弊案。
所以张定海这次督造工事,也是吃了以前的亏。国事如此,只能勉强支撑,幸亏海军里面有陈绍宽这样的将军掌控大局。
张定海刚刚离开办公室,陈绍宽突然想起来张定海这次出差到今天,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过家了。想到这里,陈绍宽叫来副官处的,让从自己的官俸里面取点钱,发给张定海,放假两天回家看看去。
有了假期,张定海自然也高兴,本打算去向陈绍宽道谢,到门口被副官挡了驾,不让进去,里面还有客人。
张定海思家心切,便收拾了随身的物件,带了几本书,借了一辆自行车往城里赶。刚出来没多久,正好路过一个路边小集市。张定海锁上自行车,到集市上买了一袋子米,两斤肉,一大把子青笋还有其他一些菜。
想想过了年就一直没回过家,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幼子张远读刚上初小,但性格丝毫不像自己,天性懦弱,不知道长大能不能从军。自己常年在外地带兵,很少管过家里的事情,妻子性格恬静,却要支撑起这么个重担,真是难为了。
张定海脑子里面想着,骑车倒是骑得飞快,只是重庆这路不好,上下坡都很陡,有的地方要下车扛着车子走,有的时候下坡太陡,真不敢骑。归心似箭的张定海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和家人分离了两个多月,晚上检查完了孩子的功课,一定要和妻子好好亲热亲热。
尽管是初春,但这么跑上跑下的,张定海出了一身汗,整个后背都是湿的。张定海心里后悔,出来的太急,应该换身便装,这样一来就能敞开怀了。
等他满头大汗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他家和另外一个军官挨在一起,两家都是挤在不大的小瓦房里,和巷子里其他五家公用一个厨房。这个巷子里住的多是海军家属,有几家还是烈士。最尽头的一家,丈夫就是中山舰上的,武汉会战中中山舰沉没,他也为国捐躯。而挨着他家的,丈夫在永绩舰服役,遭日军飞机炸射,在炮位上殉国。
男人在前方打仗,谁又知道家里的女人们怎么熬过来的?每有战事,这些女人就担惊受怕,有时候走到巷子口,看到穿军服戴黑袖章白花的,女人们就担心,该不是自己男人死了吧。然后听见巷子里面别家主妇在哭,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是自己家男人。但很快又自己也哭了,陪着烈士家属一起哭。
有的尸骨能找到,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带回来。还有的尸骨找不到,上哪里找啊,有的炸碎了,有的随舰沉入江中。那也没办法,只好把衣服什么的烧了,装在骨灰盒里。女人抱着骨灰盒哭断了气,掐人中救回来。第二天又哭,惹得安慰她的人也哭。
最后不哭了,戴着黑袖章咬牙去工厂、去学校、去缝军服,去修军械。
今天我们有没有某个机构去过问过这些女人,这些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爱人战死沙场,而她们的晚年呢?有人照顾她们吗?
这些美丽的女人是伟大的!她们送走自己的丈夫、孩子,送走自己的最爱去上阵杀敌,她们在后方支援着前线,她们同样英勇,同样顽强!
沧海桑田,今天这个物欲的时代,有女人在网上贴低胸照片博名气,有女人去参加加油好男儿,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军服,拿着玩具枪在草滩上冒充兄弟连。
这个时代很荒诞……
抗战中的女人是一座碑,沉甸甸的,用血和泪筑就的一座碑,碑身上只有无言的忧伤,和阴阳两隔的思念。
老公,我爱你,拿起枪保护我和孩子!
老婆,打跑了鬼子,我天天陪你!
真正的男儿,将能够为自己的妻子战死沙场视为人生最高荣誉!
如果再来一次外侮侵略,再次保护这个国家,保护自己女人的绝对不是今天电视里面参加选秀这些小男孩。绝对不是。
远远看过去,巷子口站了好多人,好像在看什么。原来是一张告示,国民政府征集民间银元的,可能是要拿银元向外国买武器。
张定海看了看,正要走,有人拿了他一把。张定海一扭头,是幼子张远读。
“远读。”
“爸爸。”
张远读接过递过来的公事包,然后很神气背在身上。张定海停了自行车,把孩子抱起来狠狠亲了两口。
“想爸爸吗?”
“想!”
“什么地方想啊.?”
张远读指指肚子,哈哈哈,张定海高兴地大笑。这时有认识的就过来打招呼,张定海一一点头回礼。早有嘴快地跑到张定海家里,把消息告诉了。张定海的父亲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张定海的妻子,看到父亲出来,张定海连忙放下孩子,给父亲作揖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