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时候如果不想回家,可以选择在所里度过,看守所为所有民警准备了宿舍。宿舍由旧办公楼改造而成,布局是四个人住一间,分上下铺,还有床头柜,标准和大学宿舍看齐。住宿人员的娱乐项目严重匮乏,没有网线,上网是无门的;电视线也没有,看电视都要去楼下的休息室或者饭堂。这些公用的电视通常被工作清闲的老干部所占据,只能跟随着他们的爱好观看。浴室和卫生间都是公共的,幸好有热水提供。一些家在外地的年轻民警,房子没买,又不愿浪费钱租房子,便长留于此。
看守所的工作是枯燥的,生活是无聊的,好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完全没有剧情发展,结尾就是开端的重复,终点又回到起点。所里没有任何娱乐场所,一到晚上,不值班的同事就往家里跑,不走的人大都要值班,留在宿舍的几个人,有时候连凑成一桌扑克都有困难。人少也有好处,四人的宿舍基本让他独自占据,没事可以在房间里看看书、听听音乐,或写写大字。
在寂寞的时光里,人的思想总是特别清晰。想想自己的青春在这样平淡的日子当中流逝,竟然有些不寒而栗。徐巍突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无法预知自己下一个场景将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此生是注定了会庸碌无为,还是大富大贵?这时不免想起了苏东坡,这个一生都在漂泊的人,在仕途上一贬再贬,文章也越写越出色。
其实真要归纳起来,例子多得很,古代比较出名的文学大家,现实生活大多凄凉。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司马迁就曾用这些名人来自我安慰,我徐巍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一二?
思考良久,徐巍终于在大文学家身上找到了慰藉,暗叹自己博学强记,心情也随之明朗不少。
除了寂寞,另一个急需解决的是交通问题。
在基层,民警日常的休息时间通通称为“备勤时间”,手机必须24小时保持通畅,接到命令,马上归所;休息期间想离开海岭市的,必须向领导请假,经批准后方可成行。因此,作为看守所民警,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是不存在的,更苦的是,没有加班费。人们常说现在的公安无法无天,这种形容是贴切的。无法就是不受劳动法保护;无天,就是没有星期天。
以前的房子是不能再住了,因为见到高峰总有一种想扁他一顿的冲动,更为关键的是,他自知扁不过高峰。为了自身安全,他决定搬走。
地产商的交楼日期一再拖延,以便让徐巍有更充裕的资金进行装修。新房子住不了,又不愿多花钱,只好回家住。
单位离家不远,于是每逢休息,他都直接坐车回家。来来去去一段时间以后,徐母看儿子辛苦,于是与徐父商议,购买一辆小汽车供儿子上下班使用。
男人天生对汽车有着一种渴望,徐巍也不例外。如今工作一年便梦想成真,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但究竟买什么车好?选车,首先是确定车的档次。B级车是首选,空间够大,外观气派,可惜价格偏高超出预算,而且长远来说养护成本较高。好比一个千金大小姐,娶过来的时候风光无限,伺候起来则痛苦万分。而AO级车价格实惠且养护成本低,但空间和外观均不合算,好比乡下出来的姑娘,要求少、干活多,遗憾的是带出去探亲会友时,难显身价。因此,处于两者之间的A级车是最好的选择。确定档次以后,便到了车子的国籍出身问题。美国车大气但太过费油,首先出局;日本车省油,但据说安全系数不高,也跟着出局;德国车的安全系数和车辆性能都不错,可惜价格偏高且售后服务差,再出局;国产车倒是经济实惠,但除了价格优势以外,其他方面都不行……
综合分析了各国汽车的特点后,徐巍最终做了一个神奇的决定,买韩国车。韩国车既说不上安全,也说不上省油,更说不上实惠,仿佛福楼拜《情感教育》的主人公莫罗,集一切弱点之大成。但幸运的地方是这些弱点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算特别突出,符合徐巍中庸的性格特征。
徐巍在同宗的两个韩国品牌里面选了一个,然后亲自去4S店观摩。试驾以后,发现车子果然名副其实如传说中一样平平庸庸毫无亮点。能找到一辆和自己性格如此相似的坐驾实在难能可贵,再问价格,尚算合理,于是划卡付钱,直接开着回家去了。
徐母看到儿子早出早归,以为车子不合心意,一问之下才知早已买回来了,速度之快和她平时到市场买菜有得一比。出于关心,她问儿子是不是被人骗了。徐巍笑说:“不是,觉得合适所以买下了。选车跟选老婆一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通常男人的第一辆车如同女人的第一次,非常宝贵。徐巍虽然偶尔开开母亲的车子,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自己的车子不同,完全属于自己掌控,随传随到比老婆要听话得多。拿着钥匙,总是觉得技痒难当,恨不得上厕所也开着去。一觉醒来,想起要上班,开心得不得了,小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海岭看守所地处郊区,交通不便,汽车早已普及。但对于一个工龄才一年的新人来说,开车上班多少有点儿张扬。因为单位里还有半数的老干警是坐班车的。
但徐巍并不介意,因为他开车上班的目的不是摆阔,而是现实的需要。如今的他,对工作生活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明白刻意地掩饰反而会欲盖弥彰。更重要的是,活得自在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他开新车回单位的第一天,马上被人发现了。他就是曾经跟徐巍一起守过大门岗的邓坚生。
邓坚生年纪不老,但心态很老,总是要求人家称其“邓老”,搞不清他与那位卖凉茶的老先生是否有联系。邓老前辈学问渊博,外语基础尤为深厚,时常用于实践之中。他把罗所长称为“detention house long”,把何开复称为“medium line long”,把自己称为“public waiter”。此等专业用语必须逐字翻译才能读通,除了中国人,谁也看不懂。邓老前辈对自己的发明创造甚为得意,称之为中国特色英语。徐巍听后震惊不已。这些词语不仅通俗易懂,而且创意非凡,相比中国菜谱里把“生鱼片”翻译成“chop the strange fish”(砍那陌生的鱼),把“童子鸡”翻译成“chicken without sexual life”(没有过性生活的鸡)的做法要高明得多。
看守所弹丸之地居然有如此奇才,实乃意料之外,徐巍不由对这破地方顿生几分敬意。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邓老前辈乃是北京某著名高校的英文系才子,不知何故被分配至此。徐巍心里不禁多了几许欷歔,陡然生出江州司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今日,邓老又和徐巍搭档坚守大门。
“小徐啊,你今年多大?”
“24了。”
“有女朋友吗?”
“暂时还没有。”徐巍如实相告。
“呵呵,24岁,有房有车有工作,但没有女朋友?”邓老微笑着看着徐巍,“小兄弟,你大有前途啊!”
“前辈你过奖了!”心里却叫苦,有前途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我说真的。像你这么年轻,条件优厚,挑女朋友一定要谨慎啊。”
“请前辈指教。”徐巍虚心求教。
邓老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对新同志进行入所教育,为了提高自己说话的权威性,一开口便把自己的年纪提升了几十年:“年轻人啊!谈恋爱,绝不能感情用事。”把恋爱大纲定下之后,继续深入分析:
“爱情加白开水,过不了日子。我们这些小公务员,必须摆正心态——我们只不过是打工的,不像人家大老板,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公务员找对象,还是以工作稳定的异性为主。以你的情况看,找个女朋友不难,难就难在如何给自己定位,把自己的最大能量发挥出来。现在的公务员队伍里,男多女少,因此,一般的男性公务员都追求不到女公务员,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其他行业如教育业、金融业、电信业的女性职员。像你这样的条件,女公务员肯定能追到,起码可以追一个条件中上的女公务员。这是一座分水岭,低于这个标准,千万不能要,否则,要后悔一辈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伟大理论,老前辈果断举出本单位的两个内部案例。其一,某男同志娶了一个工厂女职工,如今,男同志的老婆已下岗,下有幼子,上有高堂,外面还有银行贷款没有还,只靠他一人的工资苦苦支撑,生活比农民工好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