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琪站起身,示意对方:你来,我有话说!
两个小姐妹来到车厢连接处。窗外,深秋的田野在缓慢转动,像个巨大的磨盘。“易华,我看你有点儿不对啊!”岳小琪眯起细眼,瞅对方。
我怎么了?
一个姑娘家,出门头一天就对一个男人赞不绝口,信号危险啊,亮黄灯啊!
嘿,岳姐怎么这么说?易华大感诧异。
怎么不能这样说?你妈可是托过我的,要我护着你,照看你,尤其是不能在北边谈恋爱找对象。你才十七,谈啥恋爱啊?你妈妈是想你回湖南成家的,你不是不晓得。可是我今天看你眼神不对了,猫眼儿一样绿了,所以我才警告你!小易,我可有这个责任啊!
易华乐了,说,岳姐,我可是丹凤眼不是猫眼啊!你怎么能这么误解呢,我无非是觉得的一个小伙子思想先进,思想先进的同志值得我们看齐啊!我无非是介绍给你认识这个人啊!
岳小琪说,反正你要警惕。易华说,那你日日夜夜管着我吧,看我晚上是不是猫眼!两个小姐妹絮叨了半天才挤回座位,发现雷锋又不见了。他是帮着列车员扫地去了。易华点着岳小琪鼻子说,你看看,人家这么先进,见贤思齐,岳姐你眼睛要发绿才对啊!
雷锋忙着打扫车厢卫生的时候,并不知道此时王佩琴与喜宝才赶到长沙火车站。原先他们是约好要来为雷锋送行的,结果搭乘的那辆三轮卡在长沙北郊熄火了,硬是磨蹭了半天,结果误了点。奔上月台的王佩琴很失望,说没送上,特难受。
喜宝也同样表现出失望:庚伢子走了,我心里空荡荡的。
王佩琴忽然感觉也是这心情,喜宝描摹得很准确。喜宝蹲下来说,王姐啊王姐,他跟我讲的要成为社会主人翁的话,这两天一直在我耳里轰轰响,火车似的呢!王姐啊,我倒是真来了一个想法,想跟着庚伢子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
王佩琴吃了一惊,说你别吓我,就凭你这副筋骨,你还敢去冰天雪地?冻你鼻涕三尺长!你是真的假的?
要不是我考虑到我妈一个人孤单单的,我也想找一块儿最厉害的磨刀石了。哪个说我不要进步?我要真正做一个新社会的主人翁!
在喜宝说这番话的时候,王佩琴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琢磨着这个好逸恶劳的家伙怎么会如此表演。一直到喜宝的眼泪随之涌流不断之时,王佩琴才有些认真起来。她发现喜宝这一回可是动了一些真感情的。
喜宝看着月台下的两根亮闪闪的铁轨,一直泪水模糊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王佩琴几次拉他都没有拉动他,他坐在地上足足半个钟头。而几年之后,喜宝在母亲的支持下,突然做出了一个举动,这举动倒是叫王佩琴钦佩不已,连说伟大伟大。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后面还会提到这个情况。
嘹亮的火车汽笛像把刀似的,把辽阔的田野剖成两半。南方的田野已是深秋,山山岭岭呈现一片金黄。
易华与岳小琪久久地趴在车窗上看景,比较着一路北上之时那些不断出现的庄稼地和村舍有啥样的异同。而雷锋却一直在车厢里忙碌,除了帮着打扫,还为隔壁车厢的一位孕妇和一位盲大爷端茶递水,一刻不停。易华似乎有点儿顾忌岳小琪的目光,所以不是老注意雷锋的行踪,但是嘴里有时候忍不住嘟哝一句“上了发条似的”。岳小琪问你说哪个?易华说我说自己我说哪个了?后来易华忍不住又嘟哝,说是“生一张女伢子的脸,硬是个汉”。这就叫岳小琪逮个正着:你注意哦,你姐可要第二次黄牌警告喽!
雷锋后来不打扫卫生了,摸出一把口琴,站起来,笑眯眯看着北上的同伴说,同志们坐车疲劳,我给大家吹一曲口琴解解乏吧!
车厢里劈劈啪啪响起零落的掌声。
雷锋吹的是《咱们工人有力量》,音调铿锵有力,有些年轻男女就跟唱起来。
易华唱得最响,才唱了两句,便被岳小琪拍了一下肩膀,说,那么起劲干吗?听你还是听他?
易华吐吐舌头,激动的神情顿时收敛不少。
一曲罢了,有人提议:我们去东北,就吹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吧!能吹吧,小雷同志?
雷锋说能吹。有人反对说,这支歌太悲伤!告别家乡的眼泪刚刚流完,就又要眼泪汪汪了,这歌可不能唱!
雷锋说我吹个“向前向前向前”好吗?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可昂扬了!
直到夜间,车厢渐渐归于安静,雷锋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活动活动自己的腰,然后又凑着车顶上昏暗的灯光,掏出一本不厚不薄的书来看。
一直到雷锋看得入神了,对座的易华才忍不住发出声来。她打了个大呵欠,说,还看书,不睡觉了?
雷锋笑笑说,睡不着。
这时候岳小琪警觉了,似睡非睡地半闭着眼,一边留神听着对谈者的交流内容。她听见易华在问,啥书?
《不朽的战士》。对了,你不是铜官镇的人吗?
是呀,姑娘说。
这书中的一位烈士就是你们铜官人,你能猜到是谁吗?
郭亮!
对了,雷锋说,郭亮的妻子叫李灿英。你知道郭亮被害前,给李灿英留了封啥样的遗书?
这我就不晓得了。
雷锋合上书本,抬头,凝望车顶,一边微微摇晃身躯,一边轻声背诵:灿英吾爱……
易华插嘴说,这句我懂。吾爱,就是我的爱人。我们湖南人管爱人叫堂客。
是啊!——灿英吾爱,亮东奔西走,无家无国。我事毕矣。望善抚吾儿,以继余志!此嘱,郭亮!
易华说,这意思我也知道,就是:希望你好好养育我的伢子,以便继承我的事业!
雷锋叹说,很伟大啊!
是啊!
我有时候就想,革命先烈为了新中国,啥都牺牲了。而我们呢,老是说吃不了这个苦,吃不了那个苦,受点儿委屈就心里过不去,少得了点儿钱更是要吵要闹。比比先烈,不是相差太大了么?
车轮铿锵,易华在铿锵声里发笑,说,你像我们中学里那个光头政治课老师。
我说得不对?雷锋有些惊讶。
对极了!同样的话,政治课老师是读课本,摇头晃脑;而你呢,同样摇头晃脑,却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这给人感觉就很好。
岳小琪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易华的腿:喂,大妹子,该睡了吧?啥很好很好的,现在睡觉很好!
雷锋忙说,对,对,我们别说话了,大家都累了,该休息了。
雷锋放下书本,把自己爱戴的那顶旧军帽拉下一半儿,遮着眼,在座位上一仰头,睡了。
易华也闭上了眼,听着铁轮单调的转动,咣当,咣当,咣当,尽管很想睡,但由于出远门的新鲜,这位十七岁的姑娘还是睡不着。她睁开眼,发现还有一本厚书搁在雷锋的左膝边,于是轻轻伸手去抽。抽来一瞧,发现是本小说,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易华翻开书,又发现里面夹有两页稿笺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读,竟然是一篇散文。
她悄无声息地念:“如果你是一滴水,你是否滋润了一寸土地?如果你是一线阳光,你是否照亮了一分黑暗……哟,写得太美了!”
雷锋睁眼,一推帽子,嘿,小同志哟,你怎么偷看人家写的东西?
这是一篇散文呀!散文还保密啊?你是作家呢!
雷锋不好意思,脸红了,伸出手说,还给我!
不,易华躲闪,说,让我抄下来!抄一抄嘛,不行吗?写得太美了,可以上联欢会朗诵!
岳小琪睁开眼,老大不乐意:“争啥呀?啥书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抢着看这书干吗呀,去鞍钢不是直接就看着炼钢了吗?真是的!
这一来,不仅易华扑哧笑出声来,连邻座一些人也都轻轻笑起来。
雷锋悄声解释:岳姐,这本书不是讲炼钢的,讲炼人的!
岳小琪说,睡吧睡吧,不管炼啥,晚上了,先得炼精神,不然第二天尽打呵欠!
于是雷锋说,小易,岳姐说得对,赶快闭眼睡觉!
岳小琪是在雷锋与易华都睡熟了之后才朦朦胧胧进入梦乡的,在梦乡里她碰上了易华的父母。易老伯易老妈还是那样严肃,再三嘱托岳小琪管好易华,说易华这姑娘从小善良,但也从小调皮,任性得很,这一回放弃报考大学的机会,非得报名当“钢铁姑娘”就是一例。做父母的其他没啥惦念的,就盼望过两年给她在铜官老家物色一个对象,让她回来相亲,和和满满成个家。要是女儿这些年还不急于回南方,起码生下的小外孙可以留在湖南了。
岳小琪当时是答应了看管易华的,谁知一上火车易华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这让岳小琪有些紧张也有些吃惊。而第二天发生在武汉街头的一个情况,就更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起来。
事情发生在清晨,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洗漱间里。那时候列车还没有停靠武汉口车站,鞍钢招工人员也还没有宣布在两个半小时的停车时间里新工人可以上街走走,甚至可以参观慕名已久的武汉长江大桥。那时候正轮到雷锋进窄小的洗漱间刷牙,岳小琪刚刷完牙洗完脸,于是瞅着雷锋就笑了一声:“嗨,雷锋雷锋,不就说是时代先锋的意思吗?时代先锋的牙刷偏偏没锋芒,一半是脱毛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