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其深奥的政治术语: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的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23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查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多年来,九爷都是《海源日报》九号房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画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九爷担心小如的泪水打湿了报纸,边收回折好边说:“你想做个知识分子,但选错地方了。号房里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仁者。”
小如拭去泪水,愧疚地说:“我太天真了。怎么办才能补救呢?”
九爷用折好的报纸指指外间的新娘说:“他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
新娘和独眼由于缺少脂肪而铁青的脸整天阴沉着,九号房再次箭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突如其来的机遇使九号房风云骤变。九爷掐指一算,“该有新兵来了,”他说。摆在小如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果不主动招揽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让帮主先抢上手,就无异于自动退出领导地位。
这是个晴朗的午间,属于全天最暖和的时光。太阳垂直照下来,使外间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铁丝网的阴影。铁门就是在大家午睡时打开的,九号房群情振奋,没人看清楚是哪位干部开门,铁门就锁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进里间和洗澡之间踌躇不决。铁丝网的阴影罩着他,宛如随意捆绑疏松的绳子。片刻的沉默,九号房处于短暂的权力真空状态。小如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他说:
“洗个澡再进来。”
小如的话听起来和风细雨,但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猎犬,一个箭步蹦到外间,独眼团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还没穿好,新兵已看出来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宽衣解带了。
“你他妈屡教不改的黑脸,向我保证几次了,唔?每次都说会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么鸟人,还不是坐到牢里来了?大学生,你要好好开导他,我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个屎窖里的石头谈话。又臭又硬啊。”
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帮主看大势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掩饰失败的窘迫。
独眼和帅哥情绪倍增,着装完毕也站到外间,听候新娘的指挥。小如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对整个经过的效果非常满意,当他环视众人缩回被窝时,不禁捏紧拳头,坚信九号房又重新回到手中。当然,今非昔比,一番曲折之后的大学生脑海中已为九号房描绘了新蓝图。
黑脸脱到短裤,从橡皮筋的串孔里挤出一卷面值十元的现金,塞到新娘手上说:
“都放大哥那里,我连命都是大哥的。”
新娘数了数现金,总共五十元。新娘叫帅哥抽出一条破毛毯摊在地上,对黑脸说:
“你中午就在外间晒太阳吧。”
黑脸受宠若惊,尽管赤身裸体也不忘为新娘堆起笑容。新娘伸展双臂,向帅哥和独眼做了个回去睡觉的动作。这意味着没人监视的烂眼洗澡是象征性的,用不着洗“全场”;气候已经变暖,中午裹着毛毯晒太阳也不失为一件惬意事。
新娘请小如过目了,再把钱掖进内袋。
九爷梳完头,闭眼嗅嗅头梳上的气味。“非常温馨,”九爷请小如闻他的头梳,“像一缕来自故乡的消息,真叫人着迷哪。”
小如模仿九爷的样子,闭起眼睛抽抽鼻冀。“一股发油味而已,”小如直言,“真让人作呕。”
“我不怪你。”九爷收好头梳说,“不能品味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人。”
“我不想品味这里的生活,只想尽早从帮主的嘴里获得父亲蒙冤的真相,又苦于没有办法。”
九爷说:“有信心就有办法。”
“这样的局面怎么会有信心?”
“你要怎么样才会有信心稳住局面哪,年轻人?”
“至少得有一笔钱买烟买肉,拴住几个人的心。”
“一笔钱?”九爷问,“你说的一笔是多大笔呢?”
“当然越多越好。”小如说,“有个两三百就更理想了。”
“两三百怎么够开支?”九爷报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差点把小如震晕了。九爷说:“我给你弄到三千块。”
九爷起草了这么一则启事:
草句先生:
你答应给的东西,我都没得到。现在,我迁回老家九号来了,真是度日如年。我的邻居岳西剑先生还记得吗,请务必在见报后一周内托四千块现金给他,以抵你的债务。一周内见不到钱,我只好公开我们的协议了。
你最忠实的战友
小如仔细研读了几遍,有的地方他看明白了,比如“草句”就是“苟”、“老家九号”就是“九号房”;“你答应给的东西”、“你的债务”、“我们的协议”都是指王苟对帮主在看守所的优待承诺。有的地方小如看不明白,比如“岳西剑先生”是谁呢?
“岳西就是西岳,西岳就是华山,所以,岳西剑就是华山剑。”九爷说。
小如认为:“重要的是,王苟会就犯吗?”
九爷扯过启事,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一嗅,好像上面有王苟的气息,眼神变得迷离:
“如果,王苟不就犯,说明什么?说明闵所长不是他杀的;说明我是个蠢货。那么,将动摇我对犯罪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动摇我对真理的追求;动摇我的信仰。”
九爷仰起头,眯起眼睛,将启事盖在脸上,以接近自言自语地低调说:“四千块,将买来我的信心。”
从鼻息吹动纸张的频率看,九爷心潮澎湃。
“如何确保王苟能读到这则启事呢?”小如说出了最后的担忧。
九爷揭开脸上的启事时已是笑容满面,这种笑容因过于唐突而陌生,说出来的话却让小如茅塞顿开:“从报纸说要追踪报道的那天起,王苟每天都认真阅读《海源日报》法制版。”
小鸟又来送开水了,九爷将折好的启事扔在倒完开水的空勺里,同时把话挑明了:“在两三天内,将启事刊登在《海源日报》法制版上,广告费约二百元你先垫付。启事刊出一周之后,我给你五百元的报酬。”
“这事难办,我不一定有机会去报社,登启事可能要身份证,我没有。”小鸟的空勺停在空中,不肯收回去。
九爷重重地推出空勺,把小鸟的退路给堵死了:“我交办的事,就是非办不可的事。”
启事比小如想象的更快见报了,但比想象的更不起眼,拇指大的一小块,排在法制版的小栏目“履约寻租”的最后。
九爷不动声色地剪下这一小片报纸,放在手心让小如过目,然后夹在笔记本。小如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秘密被收藏了,心里有些不安:“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做就等于不做,不做就等于做。”九爷九指交叉叠在胸前,脸上现出某种悲悯。
在兴奋的期待中,时光显得短促而匆忙,九号房井然有序。小如不再讲让自己吃尽苦头的什么伦理道德,而是转为现实生活中无法操作的玄学,当然,对象几乎只剩九爷孤家寡人。小如很满足,并在漫长的交谈中领悟,为什么中国玄学盛行而道德沦丧。原来,玄学有可以呵佛骂祖的“高雅”,又有超脱淡泊的“清爽”;而道德是需要示范的,谁讲多了等于自投罗网。小如暗下决心,出去之后,无论如何得改变自己的爱好,完成从孔子到老子;从《五经》到《易经》的转变。
“学者就是学者,学问大大的。”帮主在小如不知不觉之中蹭到九爷身边,听完小如关于玄学的高谈阔论,想不出准确的溢美之词,胡乱赞扬一通。
九爷被逗笑了,掉头问帮主:“你认为学问重要还是猪肉重要?”
“好像不好比。”帮主重眉紧锁,慎重考虑了一下说,“有学问就有猪肉吃,不过,要是没有猪肉吃学问就没有用处了。”
“你有猪肉吃的时候看不起学问,现在你没猪肉吃了而有学问的人有猪肉吃,所以你为了吃猪肉要讨好有学问的人。”
“你的话太拗口了。”帮主抓耳挠腮,“你能简单地说吗?”
九爷撇撇嘴说:“事情很简单,你没有钱单了,而小如还有50块现金。”
帮主往前挪一挪,紧挨着九爷说:“我一向敬重你的,为什么不给我合作的机会呢?”
九爷托起帮主的下巴:“你的眼里有诚意,这样吧,你开一个条件,我开一个条件。”
“这才叫强强联合嘛。”帮主兴奋地说,“说说看,你的条件?”
“把杀害闵所长的前前后后写出来。”小如插嘴说。
“免谈。”帮主倏地起立,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想要我的命,可是我偏偏要活下去。”
“每周两碗肉、两包烟。”帮主已经朝里间走了,小如赶紧追了一句,“保证你和交通共被窝。”
最后一句话把帮主钉在了原地,他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是一种奇怪的笑,笑容居然包含了腼腆。帮主蹲到他们面前,老谋深算地还了价:
“我每周只要一碗肉、一包烟。案子的事,我只写闵所长的死因。”
小如本想提出异议,九爷抢先发了话:“可以答应,但有一件很容易的事要加办。”
“不要害我啊。”
“是这样的,”九爷在字斟句酌,“你找机会跟华山剑说,‘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现金,我知道你不容易,留五百块给你打点。’华山剑如果推三阻四,你这样说,‘钱在号房里没用,还不是要通过你才能花出去?年底就退伍了,还有多少机会帮我?’你不要问这笔钱的来路,到手了交给小如就是。”
晚上,帮主与哨兵华山剑的对话从头到尾完整地灌进了九爷的耳朵。微寒的气温和虫子的鸣叫表明,时辰已是下半夜了。帮主压低嗓子喊住了来回游走的哨兵:
“华山剑,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什么鸟事?”哨兵一停顿,身上的枪械不免哗哗响。
由于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无法起跳去抓监窗钢筋,只能站在两人的缝隙,双手伸给哨兵。“拉我一把。”帮主说。
哨兵拉上帮主,帮主抓住监窗钢筋引体向上说话:“有人要托你给我四千块钱,到时候你留五百块买个纪念品。”
“现金还是钱单?”
“现金。”
“开国际玩笑,你要害我押送回家。”
“钱在号房里怎么花,还不是要通过你才使得出去?再过几个月就退伍的人了,搞点外快给白杨买衣服不好?”
这一招果然见效,哨兵不吭声了,肩起枪要走。帮主还有话没说完:
“到时候帮我认一认是谁送钱来。”
帮主画蛇添足的话使哨兵疑窦丛生,“你不懂钱的来路?”
“哪里话,是朋友的旧账。”帮主自知对话超出了九爷交代的范围,赶紧亡羊补牢,“我看他好不好意思自己来送。”
通铺上睡满了人,帮主往下跳还得求助于哨兵,“好人做到底,放我下去吧。”
第二天早晨,九爷责备帮主说:“你昨晚多说了一句话。”
帮主哑口无言,九爷阐述说,“人生在世,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劝你不要去打探这笔钱的来路。比如闵所长之死,假如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清心省事了?因为只有你知道,所以,必须由你来告诉我。”
“你呢,你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两个有区别,”九爷拍拍帮主的肚皮说:“你的满足在这,”再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满足在这。”
帮主嘻嘻一笑,捞捞自己的裆部说,“我的满足其实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