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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厦门 (2)

哑巴歪歪嘴,冷眼看罗宁。罗宁不动声色,将大家杯中的冷茶倒净,再“关公巡城”。

“方哥,不是我说你,你的游戏玩大了,超出了你的掌控能力。好比一个青年学魔术师吞蛇,又好比一个儿童学大人玩刀,危险得很,自己还不知道。钱好玩,但不是谁都能玩的,说难听点儿,要违法乱纪也轮不到你啊。你什么背景?你什么来头?对吧。公安部督办的福州枪案听说吧,为了垄断旧车交易市场,杀人跟玩儿似的。人家是什么后台,人家是通天人物,懂吗?”

桃汛有点不明白,“不是说富从险中求吗?”

“什么富从险中求,桃花会是自寻死路。”罗宁说,“道理本来很简单,你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介入桃花会的资金是不会升值的,它没有投入再生产,更没有再创新值,你想赚钱,他想赢利,请问利从何来?赚谁的钱?这叫什么?这叫财迷心窍。”

哑巴重重往椅背一仰,长叹一声,“该结束了。”

罗宁拼命忍住笑,一口茶汤含在嘴里,不敢喷出来,又咽不下去。“全民参与的桃花会,不是你想结束就结束的方哥。”等笑神经平静了,罗宁清清嗓门阐述:

“金钱游戏有三种,第一种好比骑单车,只要你小心躲过遇到的危险,不断使劲,就不会倒,我们办企业属于这一种。第二种好比火中取栗,到手为财,不玩了,火就烧不到你,彩票呀、股票呀、期货呀都这样。我别墅右边那幢有印象吗,外墙粉成乳白色的?那小子原来卖猪肉的,在香港买恒指赚了大钱,现在整天猫在茶馆打四色,安心做个富家翁,养得白白胖胖像个皇族,谁敢说他是杀猪卖肉的?第三种好比,好比什么呢?好比桃源田野里饥饿的老鼠,绑在石头底下的地瓜着实诱人,但吃也死不吃也死,吃就砸死,不吃就饿死。我研究过各地的民间标会,不骗你,会首没有善终的。”

罗宁的一番金钱论吓得桃汛姐妹俩脸部僵硬,气都喘不过来。人一紧张身体就要起变化,桃汛说要去洗手间,劫波说她也要去。包厢里就剩两个男人,空气中有一种渐渐凝固的收缩感。哑巴嘴不离杯沿,一口紧接一口呷茶,还是掩饰不了涌泉般冒出心底的不安。哑巴的肩越来越斜了,是男人意志将垮的倾斜,一绺头发被汗水丑陋地沾在额头,目光落在空洞的某处,嘴难看地咧向一边。

“我死定了?”

“我有一个建议不懂你会不会接受?”罗宁抠出哑巴紧紧握在手心的杯子,继续沏茶。“你有多少钱劫波都告诉我了,我可以带你去上海做整容,办本护照,然后到加拿大,到那个地大物博的国家去,去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富家翁。”

犹如当头棒喝,哑巴愣在那里,人像冻僵一样。可是,哑巴的心没有僵,反而有一团烈火在升腾,它突破喉咙,变成歇斯底里的怒吼:

“劫波,操不死的骚包。”

这句粗话像一纪响亮的耳光,把罗宁甩懵了。“我只是一个建议,你可以不干,何必骂人呢?”

哑巴叉开五指,插进头发一下一下往后梳,狂乱的心果然清晰了不少。“对不起,是我心里难受。罗宁,你没把我当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你的建议不可行,怎么说呢,这么说吧,离开陶氏姐妹,我不如去死。”

“为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

哑巴欲言又止,如此复杂的事情不是他这种木纳的男人可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正想说点什么,姐妹俩却回来了。劫波兴高采烈的,好像刚才的郁闷抛到了洗手间,她笑弯了细眉,指证身后的桃汛:

“你们知道吗,她跑到男厕所去了。”

桃汛倒也无所谓,“说句良心话,男女我还是分得清的。谁晓得它同一个门进去,里面再分男女,我就没在意了。”

两个男人严肃的话题就这样被两个女人无聊的话题冲散,罗宁无可奈何地对哑巴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虑。走吧,回家睡觉。”

别墅小住几日,无聊就取代了新鲜感,晚上几乎是夜夜笙歌,白天罗宁就未必有空了,开不完的会、签不完的合同、忙不完的应酬。桃汛和劫波还好,白天可以逛逛街,女人对商品有与生俱来的喜好,她们东瞅瞅西摸摸,试试衣服、穿穿鞋子,一天就快快乐乐地过去了。她们甚至有一种本事:逛一整天的商店只买一根橡皮筋。这种本事让哑巴匪夷所思,除了睡觉,哑巴能做的就是翻翻书、看看电视了。后来,哑巴又在别墅里挖掘出新乐趣:喂孔雀。

这是一只懂人性的雄孔雀,头顶蓝色凤冠,优雅细长的脖子呈翠蓝色,泛着迷人的古铜色光泽,身上的羽毛有黑白花纹,修长的覆尾羽带眼状斑,代表雄性的一双后勾爪强壮有力。哑巴没料到,自己跟劫波的矛盾因这只孔雀公开化了。

周末又到了,也许是白天睡过火了,也许是百无聊赖的日子搅动了骨子里的焦虑,哑巴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头脑却比埋伏的狙击手还清醒。

哑巴内心自尊的大厦已陡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桃花会、桃花彩选、陶氏三姐妹,电影那样一遍一遍掠过眼前,就算自己是狙击手,那么谁是敌人呢?哑巴一骨碌起来,穿好衣服,一手搬藤椅、一手抱被子,坐到阳台去了。别墅依山而建,三楼的阳台即可将夜景尽收眼底,也可体验厦门的冷夜。海风迎面扑来,别墅背后的相思树林便涌起海涛的声浪。哑巴裹紧棉被,海边的冷真的不同于山区的冷,海边的冷是从皮肤一点一点冷进肉里,而山区的寒风直接就吹进骨髓里了。

哑巴就这么枯坐着,先收上一条腿,再收上一条腿,将脑袋抵在膝盖上,这样,整个人都缩到被窝里了。黑幕渐渐撤去,厦门的面貌宛如一张在暗室显影的照片,慢慢露出自己独特的轮廓。吹了一夜的海风,空气更加清新,整个城市也像洗刷一遍那样色彩分明起来。城市色彩分明,哑巴的意识却模糊了,困倦不合适宜地阵阵袭来。

楼下传来桃汛的欢呼与劫波的尖叫,哑巴睁开眼,朝阳已斜斜地射到椅脚了。洗漱完毕下来后院一看,原来姐妹俩跟罗宁一起逗孔雀玩。

今天的劫波又别具一格,紧身毛衣上是一件超短黑背心,牛仔裤是磨白、有破洞的那种,尺寸至少比劫波的身段小了两码,不拉拉链也不系扣,任它自由敞开,在身孕初显的腹部露出V字型白肉,白色内裤也惊现一角。劫波的这身打扮刺痛了哑巴的眼睛,眼睛痛,心就痛了。哑巴心痛腹中的孩子被勒伤、被冻坏。

劫波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孔雀,她奇怪的是,“它跟主人好像不亲呀?”

蹲在孔雀身边的罗宁往铜碗撒下最后一把玉米,起身说,“这个季节正是脱毛期,落毛的孔雀不如鸡,它心里自卑,见人就躲。”

劫波用脚尖碰它,“开屏,开屏看看啊。”

“打死它也不会开屏。”罗宁洗了手,甩甩水珠,“这个时候的毛孔较松,尾翎掉了不少,是一年中最丑陋的季节,爱美的孔雀怎么会将自己的丑陋示人呢?”

桃汛的问题是,“那它什么时候爱开屏呢?”

“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孔雀羽毛最漂亮的时候,这是它的发情期。发情期的孔雀可臭美了,四处狂奔,为了寻找爱情甚至翻山越岭去开屏,向情人展现美丽。”

桃汛又奇怪了,“不是雌孔雀才开屏吗?”

“错!”劫波纠正她,“这个我懂,雄孔雀才开屏。我在鼓浪屿见过,雌孔雀跟母鸡差不多,肥嘟嘟的,难看死了。”

罗宁概括说,“所有的动物都一样,雄性比雌性好看,像鸡呀、鸳鸯呀、孔雀呀、狮子呀都这样。”

桃汛不以为然,“说句良心话,人不同,女人多耐看,男人什么呀,邋里邋遢,垃圾似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罗宁眉飞色舞,自问自答,“因为人已经进化到不需要靠羽毛了,男人靠钱来展示魅力。”

劫波插了一嘴,“还有,男人的魅力甚至可以靠自己的女人展示出来。”

罗宁向劫波投去迅速的一瞥,露出会心一笑。这一笑,笑坏了哑巴的心境。哑巴记得米兰?昆德拉说过,“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充诺无确切保证的情交。”无疑的,劫波在与罗宁调情。

“整天想着傍男人,不知羞耻。”

劫波接受不了哑巴无缘无故急转直下的态度,笑意挂在脸上,抖了好几下才调换成愤懑。“我年轻,我漂亮,我为什么不能傍男人?你知道羞耻吗?你知道羞耻就不用标会,不用开赌馆了。”

哑巴以完全陌生的目光打量劫波,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一吐为快。“还不是为了你们陶家?”

“是为了陶家吗?”劫波嘴角一弯,不屑地说,“是为了陶家的三个女儿吧。”

哑巴一步跨过孔雀,不慎踢到它美丽的脖子,他发现,孔雀发出的哀鸣跟受伤的公鸡同样平庸。哑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揪住劫波的头发,死劲一按,劫波的脸就塞进喂孔雀的铜碗里了。突如其来的暴力超出了罗宁和桃汛的理解能力,等他们反应过来,劫波的脸已经在铜碗捣了好几下。罗宁扣住哑巴的手腕一送,哑巴退到一边。挣扎中的劫波突然失去外力,踉跄了两步,一脚踢翻了铜碗,她捡起铜碗要砸哑巴,被桃汛拦腰抱住了。

劫波吐掉沾在口红的玉米,挥舞空荡荡的铜碗,伏在大姐的肩头哭开了,边哭边控诉哑巴的罪恶。“这个流氓,哦哦哦,我把他侍候得太舒服了,哦哦哦,他无能,跟二姐离不了婚,怪到我头上,哦——”

罗宁聚精会神听完劫波哭诉的每一个字,还是云里雾里,在他看来,自己虽然离过婚,跟劫波谈恋爱还是绰绰有余的。且不说荣华富贵,就凭自己年轻的资本,找一个劫波这样的无业游民有什么呀?莫非哑巴反对他们交朋友?不至于啊,说难听点,他们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还得靠我罗某呢。

桃汛缴了劫波手中的铜碗,抚着她后背安慰说,“好了好了,你少讲几句,他心情不好。说句良心话,他的压力比我们大多了。”

罗宁拉起哑巴,嘱咐姐妹俩:“吃完早饭你们在家喂孔雀,我带方哥出去散散心。”

不料,黑着一张歪脸的哑巴又掉头朝她们怒吼一句:“告诉花季,别逼我,逼急了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