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拉克凭空一挺,唤醒了睡梦中的哑巴。车子进入豪华别墅区,爬上一段斜坡,停在透视铁艺围墙里。
这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极其宽敞的房子,客厅的仿古家具全是红木的,垂直的线条体现出简约的明代遗风,一尘不染地与墙上的名家字画相映生辉。转角过去是精致的餐厅,旧式柜台上几个巨大的透明广口瓶赫然醒目,装的全是各色蛇酒。那些用肚皮爬行的动物死不瞑目,泡在烈酒中仍然雄风不减,面目狰狞体态逼人。罗宁用手指叮叮地弹瓶子,骄傲地说:
“广东朋友教的,大补。”
劫波的傻劲又上来了,“补什么补,补来补去你还是干干瘪瘪,自欺欺人。”
罗宁暧昧一笑,“壮阳懂吗,该硬的地方硬该软的地方软。”
如果说楼下的客厅是中式,那么楼上的会客厅则是西式。雪白的窗帘,雪白的三角钢琴,配上珍珠白色的真皮沙发,简直就是白雪公主的世界。看到墙上的超薄挂屏电视,劫波一声怪叫:
“哇噻,新产品哪,要十几万元吧?”
罗宁的目光粘在劫波身上滑来滑去,漏都没漏一眼给桃汛。桃汛心中感慨,任何天衣无缝的修饰都敌不过青春的魅力,劫波除了青春还有单纯,连她的虚荣都那么单纯。越是成功的男人,越喜欢单纯的女孩儿,这也是生活的一条铁律。
别墅三层,迷宫似的转来转去全是回廊与房间。保姆是个半老徐娘,看上去不但干净而且精干,她把三楼的三间客房收拾整齐,安顿了三个寻求避难的桃源会首。卫生间三楼只有一个,按长幼有序、女士优先的原则,桃汛排第一个,劫波第二。
桃汛洗了澡,化了点淡妆,穿上保姆找给她的藕色低胸连衣裙。想来想去还是脱掉,因为看上去太显眼了,容易给罗宁要跟妹妹比美的误会。她换了自己穿来的黑色套裙,虽然有点拘谨,也有点脏,人却端庄了许多。又抽了一张纸巾,把口红抿得若有若无,心里才踏实下来。
可恨的是劫波老半天不出来,哑巴脖子挂毛巾、腋下夹衣服在卫生间门外走走停停,只听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东拉西扯的歌声,就是等不来开门声。保姆在楼下喊:
“罗总,饭好啦。”
罗宁甩门出来,站在楼梯口说,“你们下来吧,肚子都饿扁了。”
哑巴有点急,他不可能下一楼洗,那是公用卫生间;更不可能下二楼洗,二楼的卫生间都在卧室。哑巴用脚尖轻轻踢一踢木门的排风页。
“就好啦。”劫波含混地说,“你不知道按摩式浴缸有多舒服,多舒服呀多舒服,多呀多舒服。”
中午是一桌客家菜,九门头、狗肉、溪鱼豆腐都是连城的做法。罗宁对惊奇的哑巴说,“保姆是连城人,丈夫死了,儿子在厦大读书,我就看上她那一手客家菜。”
罗宁在一排广口瓶前凝思许久,抱起泡四脚蛇的那个,拧开玻璃塞。瞥见瓶里失血苍白的爬行动物,哑巴的胃就阵阵痉挛,哪里还补得进去?哑巴坚决不喝蛇酒,劫波反而大吵大嚷要尝一尝,还将筷子伸进瓶颈捅一捅蛇头。罗宁拍掉劫波的手,旋好玻璃塞摆回原处,再取出一瓶法国波尔多红酒示给哑巴:
“看清楚,1974年的。”
劫波又是一声惊叫,“啊,我还没出世。”
按罗宁的安排,下午要带姐妹俩去莱雅买换洗衣服,哑巴留在别墅里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哑巴洗把脸下来二楼客厅,超薄挂屏电视正在播《大风车》,桃汛手里握着小电筒似的摇控器。见了哑巴,桃汛怅然若失:
“芽芽在就好了,看了这么大的电视不知道会高兴到怎样。”
桃汛属于那种女人男装更有特色的成熟女性,一穿休闲装就土哩巴叽露出水果贩子的庐山真面目,穿上套装就不一样,不但干练,而且有品味。尤其是穿西装打领带,谁还看得出她是一个农村出来的文盲?因此,桃汛总是套裙、丝袜、高跟鞋。今天的桃汛一身黑套装,落座在珍珠白色的真皮沙发,加上奶色灯光的照射,显得非常高贵,甚至有些典雅。哑巴心中暗笑,金钱到底能不能改变人的气质,他是越来越糊涂了。
“大姐,你看我怎么样?”
劫波人还在三楼,声音先下来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最时尚的鼠色运动服,白色安踏运动鞋,看上去青春洋溢。这种装扮的精妙之处在于,看上去不受束缚,随意又充满活力。哑巴注意到,劫波手上戴了一块德国万宝龙女式名表。
哑巴打碎牙齿和血吞,他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跟罗宁说,我小姨子怀上我的种,你不准跟她谈恋爱。人家罗宁离了婚打光棍,爱谁是谁。
罗宁兴致勃勃,开车送他们去白鹭洲见识日本料理。罗宁订的包厢别致优雅,配上时隐时现的日本音乐,那种淡淡的哀愁,那种来自孤岛的特殊情调,清酒和图案精致的日本寿司由穿和服的小姐捧上来,让人产生天上人间的感觉。
轻薄的烤牛肉、美味的三文鱼子、相当于中国的御膳的怀石料理,都是过眼烟云。惟有日本音乐那独特的音符和节奏、那长风般一声紧挨一声的呼唤摇撼人心,催得哑巴愁肠百结。尽管这里吃的是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尽管这里的女人燕瘦环肥、衣红袖翠,尽管这里的景致优美如画、风情万种,就是挡不住涌上心头的无边无际的悲凉。
罗宁看出来了,哑巴梦游似的神情都是日本音乐惹的祸,站起身一挥手说,“走,找个耳根清净的地方泡茶说话。”
劫波不愿意了,“干嘛急呀,吃完再走啊。”
在白鹭洲找一家合适的茶馆,转个身就有了。
他们被站台小姐引进一间茶艺室,里面是清一色的黑色实木家具,布置精巧灯光柔和装饰古朴,空气中弥漫一股清雅宜人的熏香,别说桌椅茶几,连褐色的青砖地也一尘不染。一位端庄秀丽的高挑女孩推门进来,婀娜多姿地走到他们面前坐下。她身穿玫瑰色硬领旗袍,脖子扣得严严实实,胸部却异峰突起,长发用红绸发带轻轻绾住。她刚给随手泡通电烧水,罗宁就很不给面子地说:
“出去,我们自己来。”
女孩双腿并拢坐着,一起身,旗袍开衩处便露出象牙一般细白的美腿。等她微笑着出去带上门,桃汛就觉得她可怜了:
“你就不怕她难过?”
“谁难过?你不信跟去看看,她一定躲在休息室窃笑,她们是按接待人数计酬的。这些外地招来的小姐,光会几招泡茶的花拳绣腿,哪里知道品茶的精妙。”
“说句良心话,闽南工夫茶真的很麻烦。”桃汛说,“哪像我们客家人,扔一把石壁茶叶在锡壶里,整天泡着,大碗大碗喝。”
“你们那叫解渴,不叫品茶。”
水开了,罗宁提起钢化玻璃壶清洗瓯呀杯呀什么的,只见他两手翻飞,又是双龙入宫、又是春风拂面、又是瓯里酝香,比道士打醮还复杂。忙乎了好一阵,才将一个细长的小杯子递给桃汛。桃汛接过来刚要喝,发现是个空杯。
罗宁笑道,“这是闻的。”
桃汛用力一吸,果然有一股淳厚的茶香扑鼻而来。罗宁用右手的拇指、中指夹住瓯杯边沿,食指按在瓯盖顶端,行云流水般给大家的杯中巡茶,行话叫“关公巡城”。哑巴端起眼前的杯子,茶汤金黄清艳如绸似缎,一口就抿了。
“这是上等的铁观音,有你这么喝的吗?你看我。”
劫波在厦门读过书,做起了示范:双眼微闭,先端起茶杯闻闻香,再细啜一口,缓缓咽下,深吸一口气。
哑巴斜起肩膀笑歪了嘴,意思是“喝茶还这么费劲,谁受得了?”
这层意思罗宁也看出来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罗宁说,“男人赚钱除了做点事业,就是享受,享受都是很繁琐的。”
哑巴这下没喝,闻一闻就撂杯了。劫波知道哑巴的表情为什么突然严峻起来,她说,“哑巴觉得,他陷入一个阴谋,一个生活的阴谋。生活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钱很重要。当我们下决心参与金钱游戏,生活又以种种理由告诉我们,你的钱太少了。到底要多少钱才够?好比赶车的把式用竹竿挑在驴面前的胡萝卜,驴总以为离目标很近了,其实永远不会达到目标。我们都是那个拉车的蠢驴,是这样吗哑巴?”
哑巴盯着劫波,欣赏地点点头。罗宁却摇头晃脑,“不对,你不是陷入生活的阴谋,而是陷入金钱的阴谋。”
高挑女孩又婀娜多姿地进来了,脸上真的没有桃汛所担心的“难过”,她抬着个漆木茶盘,堆满了各式茶点。罗宁随意抓几包腰果、瓜子仁之类的,挥挥手让她滚蛋。罗宁说:
“方哥,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我来讲两个跟钱有关的故事,看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第一个故事叫挑夫杀子。有一个挑夫,挑了四十年,积攒了几千块钱。有一天,他挑柴火进城路过一家小吃店,搁下担子讨了一碗清汤,吃自带的糙米饭。这时,他发现儿子就在邻桌吃白斩鸡。他问儿子这盘鸡多少钱?儿子说五块钱。他又问,钱是哪儿来的?儿子答,是从家里钱罐拿的。老挑夫听后七窍生烟,一扁担结束了儿子的性命。这几千块钱是老挑夫一分一毛积攒起来的,他挑一趟柴火进城才赚八毛钱,用五块钱吃一盘白斩鸡,让他对儿子的大手大脚忍无可忍。
第二个故事叫姐弟绝交。有一对姐弟,年幼时失去了父母,为了养活弟弟,并使他有一个好前程,姐姐进城做了妓女。在姐姐的资助下,弟弟考进国家重点大学,毕业后有了如意职业,并建立了美满幸福的家庭。就在弟弟准备报答姐姐的养育之恩时,姐姐竟然提出断绝姐弟关系,永不见面。因为她看到弟弟,就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历史,并且弟弟越幸福,越会勾起她对不幸的回忆。
你们怎么评说这两个故事?”
劫波抢先回答,“这四个人都挺可怜的,小老百姓活得不容易。”
桃汛沉吟片刻,试探说,“这两个故事的意义应该是,钱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
“你们都错了。”罗宁墩墩杯子,“答案是,在你获得金钱的过程中,如果感到紧张或者屈辱,在获得金钱之后,就不要指望会生活得怡然自得。因为在紧张或者屈辱中得到的金钱,用起来会更加不安和心酸。这就是金钱的阴谋。”
劫波疑惑了,“我从没发现你聪明过人,怎么这么深刻?”
罗宁洋洋得意,“书上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