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见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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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倾听是心灵的慈悲 (2)

她记得那时常常牵着爸爸的手,行走在夜晚城市安静的马路上,坐两站公交去药店取决明子。她还记得公交车上,一年到头都穿中山装的司机师傅。那个师傅的口袋里,还像爸爸一样,别着一支“英雄”的钢笔。如果他没有坐在车上,而是走在马路的人群中,朋友会将他当作一个文化人。事实是,司机不认识几个字,托了层层关系,才来车站上班。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成绩也总是拖着班里的后腿。司机因此便心里烙下了病根一样,对于有文化的人,格外亲热。每次上车,司机总会与爸爸响亮地打一声招呼,说,林老师,坐好喽。每每这时,朋友也会跟着挺一挺胸脯,似乎,爸爸的荣耀,连带地让自己,也有了光芒。

像有默契似的,药店总是等着朋友与爸爸来了,才关门打烊。所以那盏在小小药店里的灯,也便温暖了朋友整个童年的记忆。药店里的瘦猴子叔叔,总会提前将决明子和其他给妈妈煎服的中药装好,等着他们去拿。决明子装在塑料袋子里,朋友提着,走在路上,她会听见它们像小小的昆虫,在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唱歌。有时候她会侧起耳朵,倾听它们的私语,哗啦哗啦,又像是溪水的流淌。有那么几次,她淘气,将它们甩来甩去,一不小心,便将它们全洒在马路上。于是在爸爸温柔的嗔怒里,她跪在地上,嘻笑着将那些细小的宝贝,全又收拢到袋子里去。

而今,朋友没有想到,她与身边的白领们,竟然也开始喝起这种茶,而且,还有一个流行的名字,叫“亮眼八宝茶”。只不过,他们皆是为了一种减肥保健的时尚,而不像父辈们,单纯为了治病。他们还尝试其他的茶饮,玫瑰,百合,芦荟,菊花等等。这些据说美容养颜减肥的东西,被他们全部拿来,泡在杯子里,日日啜饮着,犹如啜饮一杯伤感又气质高贵的咖啡。

当我好奇地将决明子,倒入掌心,用指尖,微微抚过的时候,二十年的时光,突然就被这种宛若绿豆的绿棕色菱方型草药,给唤醒了。

我想起的,是家乡长在荒野里的一种叫夜合草的植物。它们生在荒郊野外,或者路边墙根,甚至人家檐下。我去上学的路上,它们在沿途与我作伴。夏天的时候,它们会开出黄色的花朵,满山坡地看过去,犹如美人头上的花环。我有时会采摘下这些指甲一样小的花朵,戴在头上,或者别在耳边,而后等着人来夸赞。

但这种植物,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却并不是因为,它们的花朵,多么美丽,或者妖娆;而是由于,它们秋天的果实,可以为我换来漂亮的发夹,鞋子,袜子,甚至是裙子。每年秋天来到的时候,我放了学,便将书包一丢,提了大大的尼龙袋子,疯跑出去,与村里大几岁的姐姐们,沿着长长的河岸,或者山坡,采摘夜合草的果实。它们的果实,像是豆荚,细细长长的,包裹着其中小小的颗粒。我有时候会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剥开来,看一粒又一粒的种子,拥挤在一起,在壳里婴儿般安睡的乖巧模样。

我们一路采摘过去,常常就走到了外村的领地上去。我会看到外村里一样的牛羊,车马,田地,我觉得这样的出行,与去课本上的北京天安门,一样的兴奋,欣喜。我会飞奔在陌生的田间地头,惊异地看那些新鲜又让我慌乱的面孔。我还会偷偷地在背后指点人家,如果那人不小心回头张望,则立刻小老鼠一样,躲到姐姐们的背后去。而那些处在花季的姐姐们,则大胆得多,她们唱歌,歌声热烈又迷人,总会惹来路边男孩子们的嘻笑注视。她们从来不像我一样胆小惧怕,她们戴上招摇的花环,一边采摘一边拿眼,斜觑着那路过的男孩。听见他们“嗨”一声大叫,则会飞一个白眼,给他们一个骄傲华丽的转身。

这样的出行,我乐此不疲,不仅仅是因为,回来将这些种子晒干了,拿到小镇上卖掉,可以换来让父母高兴的零钱,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飞进田野,做一株自由自在地仰望蓝天的夜合草。

我并不知道,这些种子,卖掉之后,可以做什么。它们对于我来说,除了换来小小的零用,便再无其他的价值。而我的父母,有时候会将它们剥开来,装入布袋中,给我做成松软的枕头。我每晚睡在其上,从不会考虑它的药用功效。我的梦里,永远是田野高远的天空,充满果实芳香的大地,明净的小溪,起伏的山岭,还有女孩子们纯美的笑脸。

而这样一种串起我整个童年的植物,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决明子。是我从朋友家回来,路过药店,去问一个中药的医师,他告诉我,夜合草,不过是决明子众多名字中的一个。就像,一个孩子,他一路走来,会因为乳名,学名,绰号,网名,笔名,艺名,而被不同的人,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记着一样。

而决明子自己,它从荒野之中,走进药店小小的柜台,这一个行程里,会不会像我的朋友,想起这个城市的马路,汽车,行人,影院?或者,像我一样,忆起麦田,蜂蝶,阳光,雨露,花草,农人?

我一直固执地认定,不管它们是在枕中,还是白领高档的杯中,梦里,总会有我奔跑的影子。

因为,我们生命的最初,曾经以这样温柔的方式,历经过彼此。

晨起在小区楼下的早点铺子里吃饭,听见几个东北口音的中年女人,围坐在一起,说起在北京打拼的艰难。

其中一个,说每次有客人来,若家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女主人总会当着她的面,对客人说:家里就我一个,没有别人,多坐会吧。这样一句,每次都会让她伤心上许久,她很想告诉女主人,难道,在他们眼里,她真的和那些洗衣机、电饭煲、除尘器一样,只是没有生命的工具么?她可以一刻不停地干许多的话,而不说一个累字,她也可以在吃饭的时候,永远都不上桌子,只在厨房里凑合一日三餐。可是,她却不能忍受雇主在言语上,带给自己的轻慢和忽视。那种积习在思想深处,因而成为一种习惯的冷淡,带来的伤痕,是比刀子刻下的,还要尖锐且持久。

另外一个,在做保姆之前,明明说好了只负责与孩子有关的事,但一家人,每每却忽略了她的身份,将她当成一个全职的家庭保姆,既负责老人,还负责家务,有时候她表现出劳累的疲态,言语刻薄的女主人,就常常一句话扔过去,说:看,再多都是废话,已经不听你指令了。她原本是个停不住的人,除了有些累,并没有对多出来的活,抱怨过什么,可是这样的苦干,换来的,不是安慰,或者一抹感激的笑容,却是愈加苛刻的指责。

这是一群说着同样的方言,在同一个小区里工作,却彼此因为忙碌,而互不相识的女人,是这样一顿早餐,将她们聚在一起,且有机会,彼此倾述心内的苦楚。她们没有多少的钱,像我们这些白领,在鸡尾酒会或者时尚Party上相识,留下名片,若有利益,此后继续来往。但她们在这个夏日清晨的谈话,却是内心最真诚的袒露。这样的安慰,既与金钱无关,也与利益相背,她们只是恰好在北京的一个小吃铺里,碰到了,做彼此,最好的倾听者。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忘记了倾听,且因此,失去了彼此的信任与尊重。这个城市,散落着许多这样在我们眼里,被视为可以遗忘的音符。我曾在一条街上,碰见一个被城管追得气喘吁吁的男人,他的脖子里,挂满了要出售的围裙、手套、还有叮叮当当的勺子。这是一个在城市里,艰难讨生活的男人。或许,他手里出售的东西,还曾给城管的妻子,提供过小小的方便。或许,他们也曾有擦肩而过的缘分。可是此刻,他们彼此,只有追赶与逃跑的关系。

我很想拦住那个城管,问他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男人,其实是和你一样,有尊严的一个父亲,或者丈夫?若是他这样的尴尬与辛苦,恰好被他的妻子碰到,那么,她的心底,该有怎样的心酸?他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已是在最底层小心翼翼地生活,如果我们无能为力,那么,为何连倾听的微薄的机会,也不给他?很多时候,我们在最软弱的时候,需要的,或许不是帮助,而是一双温暖的手,或者懂得慈悲倾听的双耳。

我喜欢天桥下面的那一片空地,天气好的时候,常会有一些骑着三轮,载着简单的剃头担子的老人,来这里给人理发。理一次头发,只收三元的费用。生意说不上好,但总是有人会来。看得出,来的,都是无钱去理发店的民工、或者卖水果杂货的小商小贩。阳光洒落下来,有风,徐徐地吹过,剃头匠的小狗,在清凉的风里跑来跑去。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在这样一个舒适的午后,毫无芥蒂地聊着小成本的卖卖,待养的老婆孩子,碰到的沟沟坎坎。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可这样的闲聊,在结束的时候,却带给他们,春风抚慰般的愉悦和知足。也正是这样的满足,可以鼓励着他们,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如一株承受着风雨雷电、沙尘酷暑、高楼挤压的法桐,继续坚强地站立下去。

假若,你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遇见一个孤单又专注地吹奏萨克斯的男人,你能否安静地站立片刻,听一听他曲中的忧伤?假若,你在通往马路对面的地下走廊里,看到一个乞讨的老人,你能否,弯下身去,将一枚硬币,轻轻地放到他面前的盒中?假若,你在堵塞的公交车里,抬头看到那些在高空里作业的民工,你能否,将视线,调整到真诚仰望的角度?

而这样的注视与停留,其实,是另一种善良的倾听。而当我们的心,像双耳一样,学会了倾听,那么,还能有什么,可以阻止宽容、信任、爱与希望的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