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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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有时候做爱之于他们就像犯罪(2)

不久后,沈远收到老廖寄来的未央诗集。诗集的名字竟然是《艺伎》。这是在美国生活多年的沈远都很难接受的书名。如此触目惊心,一看便知是为了哗众取宠。但翻开书页才知道并非空穴来风,《艺伎》确乎名副其实。诗文大多与艺和伎相关,既有对艺术的讴歌、对情爱的沉吟,但更多的还是对性交赤裸裸的描写。

沈远因此而记住了《艺伎》,却依旧没能记住未央的容貌。她觉得有些人的容貌,除非每天在一起的人才不会认错。一面之交就是一面之交。再说沈远也用不着非要记住林铁军的同事,除非万末那种让人镂骨铭心的女人。

不过沈远记住了客厅尽头的那个女孩,也能叫出她的名字郁霏霏。不单单是因为她漂亮,在沈远看来,更能吸引她的其实是她舞蹈演员的形体。所以沈远一直觉得,有时候妖娆的形体要比漂亮的脸蛋更具诱惑力。毕竟脸庞在人的身体中只占很小的部分,而身体却能招摇出女人所有的风情。想一个婀娜多姿的身体袅袅婷婷地向你走来。她扭动的屁股、摇摆的腰肢,如杨柳依依,微风拂面,如此,你怎么可能忘记霏霏的名字和霏霏的体态呢?当然,这种女孩很可能没有什么内涵,但你能指望一只花瓶深不可测吗?她只要花前月下、闭月羞花地坐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心荡神迷了。她记得霏霏一直在和发行科的那个女人低声说笑,直到曲终人散,她才站起来,默默跟在老廖身后。

那晚告别时,女宾们齐刷刷地站在老廖身后,听他向女主人表达诚挚的谢意。老廖洋洋洒洒地赞美了女主人的优雅,歌颂了丰盛的晚宴,尤其让万末拥有了这个美丽的夜晚。他对沈远以及女宾们说着的时候,就仿佛银幕上风流倜傥的男主角。

然后他们一路喧哗着消失在夜色中,唯有林铁军开车将万末送回病房。留下沈远在莫名的感觉中收拾杯盘狼藉,甚至连自己都难以理喻,她怎么能对林铁军的同事如此耐心。而她所以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林铁军的前程吗?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午夜。林铁军却一直没有回来,沈远也不曾给他打电话。她觉得,他不回来,必然有不回来的道理。于是她回到自己的书房,准备转天的课程。翻过几页教义,却不知那些文字在述说什么,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心猿意马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些女人,还是林铁军的迟迟不归。

于是她开始莫名其妙地检索那些女人,想知道她们中谁最可能成为林铁军的情人。当然这是种很不光明的猜想,但又有哪个女人不去猜想男人的外遇呢?是的,这是每个女人心中都会有的隐忧,哪怕沈远这种达观的女人,只是,她不会把这种不光彩的想法轻易暴露出来罢了。

当然,最不可能和林铁军牵上瓜葛的,就是发行科那个女人了。尽管老廖和林铁军都不遗余力地赞美她如何老实能干、吃苦耐劳,但他们也就是说说罢了,谁会对这样的女人有想法呢?

但那个有着魔鬼般身材的郁霏霏就不同了。她虽胸无点墨,却能让男人魂不守舍。所以在沈远看来,这种女孩的外表,有时候就是她们的价值。尤其对男人来说,身体的交媾和是否深刻几乎毫无关系。就如同,大学里一些教授所以毅然离婚,不都是为了那些更年轻漂亮的女孩吗?

然而未央就不同了。自沈远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出她和林铁军是同类。尽管林铁军无数次说起,未央是廖也夫的铁杆心腹。否则老廖怎么会把一个乡下文化馆的女孩调进出版社,又怎么会不惜破坏社里的规矩强行为她出版诗集。社里对他们的传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老廖至今每天都在未央的办公室吃午饭,似已约定俗成。未央这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已被传为美谈。所以他林铁军怎么可能是未央的同类呢?更不可能染指老廖的女人。何况这女人除了会写诗,既不漂亮也没有女人味,他怎么可能堕落到在这种女人身上发泄欲望呢?

尽管林铁军信誓旦旦,但沈远不会再相信他。是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惺惺相惜?只是还没有觉悟罢了。他们同样来自苦难深重的底层,又同样不择手段地挤进了朝思暮想的出版社。为了这一天,在未央那里,是不惜以身体写作当作敲门砖;而林铁军,则不但以乡间知识分子的才华作为晋身的资本,还要以妻子书香门第的背景,作为继续向上攀爬的阶梯。他们有着类似的奋斗经历。在往上爬的路途上,同样充满了艰辛险阻和急功近利。如此一路拼搏下来,他们怎么可能不将对方视为知己?只是还不曾出现那个契机罢了。所以,尽管他们此时此刻分道扬镳,但不会永远失之交臂的。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交汇,便会立刻水乳交融,情深意长。那时候林铁军就会提出离婚,沈远对此深信不疑。她当然不会因此而自怨自艾,她觉得任何变故都有其深刻的原因。她这样想着就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是不爱林铁军,而是,她知道她和林铁军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进而她又将未央和霏霏做比较。她觉得对她危害最大的,依然是未央。林铁军可以一时冲动,和那个漂亮女孩逢场作戏。但一旦他真的拥有了未央,就不会像甩掉霏霏那般轻易了。她知道在未央故意谦卑的身段中,蕴含着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沈远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悲凉,在这寂静午夜,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

夜深人静,沈远依旧等待着,仿佛就是为了让自己焦虑不安。是的,她看到林铁军怎样抱起万末,又怎样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在汽车的后座上。看得出他做着这些的时候满心凄怆,一种此情只待成追忆的痛心疾首。她看着他照顾那女人时的殷勤不禁感动。她知道那确实是一幅很动人的景象。尽管这不久于人世的女人已形容枯槁,但当年的美丽和优雅依旧固执地悬在她脸上。

自从她听说万末得了癌症,能感觉到林铁军没有一天不是悲伤的。只是她那时还不曾见过那女人,见过后,她才知道林铁军为什么要痛断肝肠。

这样想着,窗外传来汽车声。她等着,却迟迟不见林铁军进来。她打开门,看见他依旧坐在汽车里。她站在门廊灰暗的灯光下,静静地望了他很久。

林铁军终于走进来。他抱住沈远哽咽着哭。他说我不该把她接出来,不该让她说那么多话,更不该纵容她喝酒。她在家里是那么高兴,一路上都在说你的晚宴多美好。可她一回到病房就不行了,直到情况好转我才回来。

沈远没见过林铁军如此伤心。她觉得她的肩背已被他的泪水洇湿了。然而却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亦不知这泪水是因为同事的不久于人世,还是他和万末之间难舍难弃的感情。直到林铁军平静下来,沈远才牵着他走进卧室。

然后他们回到温馨的午夜,在黑暗中无声地满足对方。沈远莫名地主动而热烈。后来她分析自己的激情,很可能是因为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的全都是晚宴中的女人。她想象着那些女人怎样取悦林铁军,而林铁军又会怎样风卷残云。

当然,霏霏那样的漂亮女孩,首先会裸露她青春的胴体,让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无敌的,然后伸展出舞姿般的绚烂,让收放自如的四肢缠绕他的欲望,在柔软和迷醉中遗失方向。

未央则不会轻易就范。所谓的尊严会让她扭扭捏捏。所以她必然要采取欲擒故纵的方式。她不会主动裸露自己凋零的身体。她只能凭靠那些迷惘而感伤的呓语,来麻醉林铁军正在丢失的灵魂。让他在似是而非的诱惑中,像乞灵宗教般臣服于她的指引。

是的,一定是一个特别的时刻。在黑暗里,甚至,恐惧中。她让他好像无意中碰触到她丰满的乳房。那荒芜已久的、欲望的疯狂。或者她早就策划好这一刻了,坚信奇迹总会发生。而这个周身上下充满欲望的身体,很可能会因为长期被忽略而烈火熊熊。

当万末终于被抢救过来,林铁军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他将那瘦弱而枯槁的手指贴在嘴边,他显然已不堪回首曾畅游法兰克福的那些迷人往事了。他只记得,在路边的酒馆,万末怎样说起了她曾经有过儿子,却又永远地失去了他。她这样说着,很平静,没有眼泪和悲伤,就仿佛,被掀过去的人生的一页,无论爱与恨。

他于是安慰她,尽管他知道是多余的,但她却认真地倾听。然后她伸出冰凉的手,用指尖轻拂他的面颊。显然那是某种善意,却激发了,一个年轻男人的魂不守舍。而那一刻,他们刚好醉意蒙眬,于是本能变成了兽性。之前他们都不曾期许,却忽然之间,就到来了。酒精伴着悲怆的往事,还有晚风中微微的凉意。他们下意识地彼此亲近,拥抱时就像母子。但他们决意对年龄忽略不计,只要能给予对方爱的温暖。

这一切决不是有所预谋,然而却一蹴而就地发生了。一种超越伦理的力量,那一刻他们唯有放纵。于是他们倾力去做,做得美好而热烈。尽管之后不约而同地想到,古希腊神话中那些乱伦的情节。但他们丝毫不怀耻辱和羞愧,以为那一刻依旧是壮丽的,因为那是生命的需要。

那么,那么沈远还剩下什么?是的,唯有她能让林铁军天经地义且周而复始地睡在她身边,也唯有她能够没有罪恶感地和他做爱。但他们的相互亲近却越来越少,甚至表现出某种保守。这和她大胆论述性爱的那些学术着作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于是她突然觉出自己想要的欲望,事实上已经伴随着她尖刻而放肆的文字流出她的身体了。

于是她的身体不再欲望,甚至变得没有了性别。她可以和林铁军一丝不挂地缠在一起,而不会生出任何想要对方的愿望。进而沈远慢慢觉出,在她和林铁军的身体中,正在滋生出一种手足般的依恋。她觉得一定是林铁军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他们才可能如此不约而同地放缓了做爱的频率,乃至于无。

伴随着身体的洁净、心灵的升华,沈远竟开始将做爱视为大逆不道。而一旦萌生了这种罪恶感,在他们少之又少的亲热中,又背负了更为复杂的道德因素。以至于做爱时沈远所感受到的,不再是欢愉,而是某种负罪感,某种不仁不义、出卖灵魂,某种,精神被劫掠的悲怆,甚至,某种践踏尊严的悔恨。

于是,林铁军只好日复一日地,将做爱的对象伸展到沈远以外的地方。他知道只有在那些女人身上,才能找到那种愉悦而忘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