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卡车开出的第五天,我们来到了青海境内。车老板说,这里就有一群以捕鹰为生的人。他们的行话把这叫猎鹰。
我在这里认识了大头。大头生活在一座小镇上。
大头两颊潮红,像北方冬天刚刚从土里挖出的红薯的颜色。长期生活在高原的人,因为皮肤总是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下,都会变成这样的颜色。当地人把这种肤色叫做“高原红”。大头名副其实,一颗硕大圆润的头颅,挑在瘦削的肩膀上,显得滑稽又可笑,似乎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车老板说,他的货源是一个姓马的人提供的,而姓马的货源都来自于大头这样猎鹰的人。在这片高原上,像姓马的这样的鹰贩子都赚了大钱,而大头这样的猎鹰人一直很穷。
车老板希望我能够多给大头一点钱,舍弃中间的鹰贩子。
当天晚上,我和大头坐在小饭店里喝酒。
由于车老板的引见,大头对我没有产生丝毫怀疑。他扬扬得意地对我说,在这片土地上,说起猎鹰,他是算这个的。他对着我跷起一根大拇指,不是夸奖我,而是夸奖他自己。大头的头颅硕大,而眼睛很小。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在飞快地眨着,用当地人的话说,就像鸡沟子闪电。是不是盗猎的人都喜欢吹嘘?不知道,但至少我见到的,大头是这样,老古也是这样。甚至连我以前暗访过的“盗墓团伙”中的独眼和狗剩叔都是这样,以前暗访过的“医托窝点”中的装逼犯也是这样,是不是我们进入了一个自我膨胀的年代?
我问:“以前有人像我这样从南方来买鹰吗?”
大头说:“咋能没有?早些年多,现在少了,因为鹰少了,买上两只鹰带回去,挣的钱还不够车马费。”
我问:“他们怎么带鹰回去啊?”其实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大头说:“你是刚做这行的吧?其实很简单,你把鹰放在布包里,或者放在纸箱里,塞在别人的座位下面,坐长途汽车,路上一般没人检查。即使碰上有人检查,箱子布包没有在你座位下面,你一点没事。南方来的人都是这样带鹰的。”
我说:“这不是害别人吗?”
大头笑着说:“这事情你能给人家栽赃?人家能承认?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把鹰收走了。”
大头喝酒很厉害,一茶杯白酒,一扬脖就倒进了肚子里,面不改色。其实他就算“改色”了,我也看不出来。
大头说,猎鹰这个行业,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远古的时候,大漠都是草原,兔鼠很多很多,苍鹰也很多很多,猎鹰的人也很多。成吉思汗的部队里,就有一只猎鹰队伍,这些鹰也像士兵一样,执行军事任务。
我大惑不解:“鹰怎么会执行任务?”
大头说,鹰是专门拦截对方的信鸽的。成吉思汗一路向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被人们称为“上帝的神鞭”,神鞭抽到哪里,哪里就被抽个稀巴烂。成吉思汗围城的时候,城池被围得铁桶一般,城里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求援,就全被围在了里面。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成吉思汗的军队行动这么快?”
大头谈锋很健,看得出来他对这一段远古的历史很熟悉。他说:“成吉思汗的军队都是骑兵,每个士兵配置3匹马,3匹马轮番骑乘,长途奔袭。其中有一匹马是母马,士兵饿了渴了,就喝马奶。所以,城里的士兵还没有来得及通风报信,就全部被包围了。”
我说:“往西边,那是俄罗斯境内吧?”
没想到大头对地理也很熟悉。他说,成吉思汗是从草原上发迹的,向东边是大海,向北边是西伯利亚。太寒冷了,人和马都不能生存,所以成吉思汗就由南向西发展,吞并了现在的俄罗斯和阿拉伯。
我又好奇地问:“守城的士兵都被围住了,要鹰干什么?”
大头说,被困在城中的士兵,需要求援,他们冲不出城池,就放信鸽去求救。信鸽在空中,人又飞不到空中去,怎么办?就放鹰拦截。
我恍然大悟,原来成吉思汗的军队中养鹰,是这样的用途。
我们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瓶白酒,而大头好像才刚刚尽兴。他对着老板喊:“再来一瓶。”
我问他:“鹰这么强悍的一种动物,怎么就能听人的话?”
大头说:“熬鹰啊,没有熬出的鹰就不能用,熬出来的鹰就是训练出来的狗,你让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什么叫熬鹰?此前在《暗访盗窃团伙》的时候,我只知道盗窃团伙中的老大,用熬鹰的方法,让刚入伙的小偷挺过“意志关”,以应付警察的疲劳审问。而真正的熬鹰是什么,我闻所未闻。
大头说,熬鹰,只能选择那些3个月内的小鹰,3个月后的鹰,已经学会了飞翔,性格坚硬如铁,随你怎么熬,它也不会屈服。熬鹰的时候,把鹰拴在铁链子上,几个人轮番看着它,故意大声说话,吵它,让它烦躁,不给吃不给喝,不让睡觉,这样过上七天七夜,鹰就受不了了,头耷拉着抬不起来,看护的人把冷水浇在它的头上,用鞭子抽打它,它的意志已经被彻底摧垮了,这时候再喂它吃东西,它的性子就被“委”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人类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降服天空之王。而这个天空之王,却是还不足3个月的孩子。
大头又说,有一种鹰隼,是鹰里面最聪明的,也是最容易被驯服的。直到今天,生活在沙漠中的阿拉伯人,还依靠鹰隼来寻找水源。
大头说得兴起,嘴角唾沫星乱溅,好几次都喷在我的脸上,他还没有发觉。后来,大头越说越高兴,他唱起了青海花儿。青海花儿是和陕北信天游一样出名的歌唱形式:
半圆的锅锅里烙馍馍,
蓝烟儿把庄子罩严了;
搓着个面手了送哥哥,
清眼泪把腔子泡湿了。
………
花儿的歌声缓慢悠长,充满了忧伤,就像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陕北信天游一样。这种凄迷的歌声让人沉醉,更让人伤感。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大头的青海花儿。
在这片高原上,猎鹰都是祖传的,传了几百年几千年。自从20世纪90年代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后,鹰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鹰则成为了盗猎。因为,和五步蛇一样,鹰已经越来越少了。
3天后,大头告诉我说,他们已经看好了一处鹰巢,看到我急着要,他们今天就去猎鹰。
此前,我听说了猎鹰的种种惊险经历,就对大头说:“是不是很危险啊?”
大头说:“我干这行几十年了,还没觉得有什么危险,没事的。”
鹰是鸟类中的狮子,猎鹰的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猎取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