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数次死里逃生:暗访十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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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盗墓前的婚礼 (1)

那天,从寺庙走出后,独眼喜形于色,走在路上忍不住哼起了秦腔。声音高亢嘹亮,像一根伸到了云端的竹竿。独眼唱得脖子上青筋毕露,如痴如醉。在西北,所有的男人都会唱秦腔,他们受苦的时候唱,高兴的时候也唱。

热爱秦腔的独眼还向我讲起了秦腔的历史。

这种古老的剧种传说发源于西汉时期的苏武牧羊。汉朝使节苏武被匈奴单于放逐在莽莽草原上,等到公羊生仔才能回到汉朝。绝望的苏武度日如年,心如火焚。天高地阔,长风冷月,断雁声声,荒草萋萋,孤独而悲愤的苏武站立在天地间,只能依靠呐喊来喊出心中的悲凉。此后,秦腔从这里发扬光大,遍及西北,绵延千年,冠绝古今。

关于秦腔的故事很多,与秦腔有关的传奇人物更多。而最具有传奇色彩的,莫过于董福祥。

董福祥,甘肃庆阳人,早年不甘贪官污吏欺压,揭竿起义,麾下从者数万。每次与清军对阵,数万人必大吼秦腔,声如雷鸣电闪,势同天塌地陷,连败清军。后来,左宗棠进入西北平叛,董福祥被抓,押至刑场,董福祥昂头挺胸,睥睨四方,披头散发,目眦尽裂,万千清军不敢仰视。左宗棠喝令斩首,董福祥面不改色,唱起秦腔《斩单童》中的唱段:“雄信本是奇男子……”左宗棠为之一振,感觉这是一员虎将,离座为他松绑,赐酒压惊。后来,八国联军进犯,慈禧落难西逃,董福祥据守京城,连战连胜。董福祥晚年归隐桑梓,仍以秦腔自娱。

苏武和董福祥的故事广泛流传于西北。

那天下午,我们坐着手扶拖拉机来到了距离镇子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很小,一共只有七八户人。才娃叔家就在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和狗剩叔的村子一样偏远闭塞,一样破败贫穷。不同的是,这个村庄在山下,而狗剩叔的村庄在山上,相隔足有几十里。

才娃叔有老婆,老婆是个罗锅腰。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老婆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从我们进屋开始,她就一直在炕沿下纳鞋底,她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才娃叔有一个男孩,初中没毕业,就跟着村子里的年轻人去了南方打工,三年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不知生死。

在才娃叔家一直捱到了黄昏,一辆面包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来了。开车的是一个20多岁的敦敦实实的青年,小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脸上的两坨肉冻得通红,骨节粗大的手背上还有冻疮。

独眼说:“走吧。”

狗剩叔说:“走吧。”

我们就钻进了面包车。

才娃叔的女人依旧一言不发,没有走出房门。我想,才娃叔的女人可能是瓜子,这里的人把精神病人叫“瓜子”。

面包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进了大山的夹缝里。车前的两道灯光像两柄利剑,劈开了浓密的黑暗。这辆面包车马力十足,轰隆隆的声音异常浑厚,像坦克一样。即使面前是陡坡,面包车的速度丝毫也没有减弱,像跃起的巨兽一样,将陡坡压在身下。

我想,这辆面包车一定经过了改装。它的外表是普通面包车,而内部的结构已经全换了。

面包车行驶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停下来,我知道今晚这些人是要去盗墓,感到既紧张又害怕。我想亲眼看到盗墓的经过,但又害怕他们真的挖到了文物,到那时候,我该不该举报?如果举报了,狗剩叔才娃叔肯定就要锒铛入狱,我会很痛苦;如果不举报,地下文物流失,我又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该怎么办?

他们一路无话,我也没有说什么。借着他们抽烟的火光,我看到他们各个脸色凝重。

面包车又开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一片盆地。我们跳下车子,站在路边撒尿。眼前是望不到边的平地,而远处则是锯齿样的山峦。月光照在这片盆地上,盆地的上空氤氲着一层雾气。路边还没有砍伐的包谷地里,叶片滑响,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

面包车又开出了十几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庄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天。借着车灯,能够看到村道上跑过的孩子的身影。

司机停下车来,他骂了一句:“妈的,到这时候了,村子咋还这么热闹。”

独眼问:“还有没有路能绕过村子?”

司机说:“没有了,只有这一条路,一定要穿过村子。”

他们沉默不语,一筹莫展。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今天晚上要挖掘的是这座村子不远处的一座古墓,他们不想惊动村子里的任何人。冬天的夜晚,村子早早就安静了,人们也都上炕睡觉了。他们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村子,没想到今晚村子热闹异常。

山里的孩子难得见到汽车,他们看到村口停着一辆汽车,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围观。借助雪亮的车灯,我看到一张张因为激动和喜悦而变得通红的小脸。

独眼离开了副驾驶位,跳下车子,俯下身子,他问一个年龄较大的孩子:“今晚是咋了?村子这么热闹。”

孩子说:“我亮亮哥结婚哩。”

“哦,”独眼沉吟了一会,接着问,“你亮亮哥家都有些啥人?”

孩子老老实实地说:“我姨娘、我亮亮哥,还有我娟娟姐。”孩子口中的娟娟姐可能是这个亮亮的妹子。

独眼继续饶有兴趣地问:“你亮亮哥的爹呢?”

“老了,都老了好几年了。”孩子说。西北人把死了叫“老了”,这种称谓专指人,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哦。”独眼站直了身子。

独眼有了主意,他钻进面包车,对司机说:“走,开到村子里,你们都不要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面包车开到了那户结婚的人家门前,停了下来。村里人听到汽车引擎声,都跑出来看热闹。地处大山深处的人家,平时难得见到汽车,一有汽车来临,就都来围观,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笑语沸天。其实,要找到哪家结婚,也很容易,不用打探。乡村结婚的时候,大门口都贴着红对联,灯光彻夜通明;而死人的时候,则贴着白对联。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红白喜事。而死者过三周年的时候,则要贴黄对联。

我们一下面包车,就有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手中拿着一盒拆开的香烟,一根根地向我们手中递。这就是“相户头”。在农村,每逢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总有一个男子在统筹安排,这样的人绝对会是村子里德高望重又能说会道的人。要过事的家长先去请相户头,相户然后头安排村子里谁在礼房回礼、谁接客、谁端盘、谁当厨师、谁烧茶水、谁是知客……在乡村,一户人家结婚,一个村子的人都会忙。

父亲当初在世的时候,远近村庄的人结婚,总会请他去当厨师。而母亲现在在老家还做“礼房”。礼房的任务就是:从前来行礼的竹篮子里掏出一部分东西,再把礼房里的一部分东西装回到竹篮子里。等到客人坐席(吃饭)完毕,就挎着自己的竹篮子回家,竹篮子上蒙着一片布,喜事时蒙着红布,丧事时蒙着白布。礼房里的人,什么东西该掏,什么东西不该掏;什么东西该回,什么东西不该回;掏多少,回多少,这些都是学问……几个月前,我和新婚妻子从南方城市回到北方乡村的老家走亲戚,给每户亲戚都买了烟酒礼物,我们离开的时候,这些现在生活还很贫穷的亲戚都要把100元塞到妻子手中,我们坚决不要,走一趟亲戚,还要亲戚们的钱,我们会感到良心不安。可是亲戚们都劝说我们:“娃娃头一次来咱家,不能空手回去。收下吧,这是礼数,在农村不能失了礼数。”长辈们都把我的妻子叫“娃娃”。无奈,我们只好收下钱,亲戚们都非常开心。

这些古老的“礼数”,只有在遥远的淳朴的西北乡村还存活着。

相户头领着我们走进院子里。

独眼一走进院子,就大声喊:“老哥,老哥,我来看你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口中的老哥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