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羊羊已经可以和大雨花花出去钓鱼了。大雨花花为此还在车上安了一个儿童座椅。周末的时候他带着我和喜羊羊和姨姥姥前往怀柔钓红鳟鱼。一路上风景如画,大家都兴致很高,尤其是喜羊羊的姨姥姥,她从来没有钓过鱼,不知道城里人所谓的钓鱼是什么样。她唠唠叨叨地嘱咐喜羊羊要注意安全,不能见了水就不要命地往里扑。喜羊羊天生热爱水,一进了澡盆就不肯出来。喜羊羊的姨姥姥每次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才能把他骗出来。有时候说是飞机来了,有时候说是去坐轮船,有时候说是妈妈回来了。喜羊羊上了几次当,再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一听姨姥姥要骗他出去就气得坐在澡盆里使劲蹬腿,扑腾出一地的水花。喜羊羊的姨姥姥精疲力尽地坐在澡盆边上说:“喜羊羊,你怎么不托生成一条鱼呢?“在去怀柔的路上喜羊羊的姨姥姥又说,喜羊羊即使扑到水里去也没什么,有她呢,她会游泳,她可以马上跳下去把喜羊羊捞出来。我问她什么时候学的游泳。她说她们老家从前经常发大水,她家门前有个大坑,一下大雨发大水这大坑就满了。她想上地干活就必须游过这个大坑。总之她也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听她一讲,她游泳水平还挺高。晚上她从地里回来,背着一大捆草也可以游过这个大坑回到家里。大雨花花问她:“那你游的是什么式?“她没听明白:“什么什么式?“我说,就是问你游的是自由游啊蛙泳啊还是什么。她说:“娘哎,俺哪知道是什么式,就是扑腾呗。“她作势扑腾了几下。大雨花花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彬彬有礼地告诉她,那叫狗刨。我们去钓鱼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农家院,自己挖了鱼池养鱼,游客去鱼池里钓了鱼上来,厨房里给现做。鱼池不大,也不深,看得到虹鳟鱼成群结队东游西走,快活地追逐着游客扔下来的馒头渣。喜羊羊果然一看到鱼池就撒开腿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指着鱼池喊:“鱼,鱼!红的,红的!“姨姥姥也赶紧撒开腿在后面追,在鱼池边紧紧地揪住喜羊羊的两条胖腿,不让他往里蹦。大雨花花很专业地拿出了一堆钓鱼工具和鱼虫,还像模像样地戴上了一副钓鱼眼镜。我们都很新奇地看着他。说实话我也没看到过真人钓鱼,原来还有这么专业的装备。他准备停当,绕着鱼池走了一圈,挑了个鱼多的地方甩下钓钩,因为水太浅,看得到鱼群被惊得四散奔逃。我们建议他追着鱼群再换个地方。大雨花花说:“哪有那么钓鱼的?钓鱼就是看准了地方,比坐功。“他安然落坐于空无一鱼的池边,举着钓杆岿然不动。我们等了半天,连喜羊羊都玩够了水,大雨花花还是一无所获。老有游客扔馒头喂鱼,鱼们根本就不饿,所以大雨花花的鱼虫钓饵对它们构不成什么诱惑。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喜羊羊喝了奶,闹着要睡觉。我和喜羊羊的姨姥姥都感到有些饿,可是大雨花花一时还没有收获的迹象。我说:“要不先吃点儿面包吧。“大雨花花反对,他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一定要吃鱼,要不这么远的山路白来了。喜羊羊的姨姥姥在旁边琢磨了半天,终于磨蹭过来说:“你要是非得吃这几条鱼,俺跳下去给你捞几条算了。像你那么钓鱼,猴儿年能钓上来啊?娘哎。“闻听此言,大雨花花有点勃然作色。不过他戴着钓鱼眼镜,看得倒也不大明显。农家院的老板早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及时地出来打圆场说,鱼池里的鱼的确不好钓,因为老有人喂鱼,它们根本就不饿。很少有人能钓上鱼来。我们问他:“那别人吃的鱼是哪儿来的?“老板说都是后院的鱼缸里捞上来的。又赶紧说:“鱼缸里的鱼也是鱼池里来的。“大雨花花一听,顿时释然了许多。我们于是心安理得地吃了一顿鱼缸里的红鳟鱼,既然大家都这样,也就心安理得了。回去的路上,喜羊羊的姨姥姥忍不住再度发表感想。她说:“娘哎,原来这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钓鱼啊,还不如直接下去捞呢。“大雨花花说:“这不算是真正的钓鱼。真正的钓鱼是找个真正的山里,河边或者海边,没什么人的,一坐一上午。真正的钓鱼不是为了吃的。“喜羊羊的姨姥姥说:“城里哪有那样的地方?“大雨花花被问住了,只好说:“对,城里没有那样的地方。要真想钓鱼就得走出去很远。今天咱们就是时间来不及,走不了那么远,所以才没有真正地去钓一次鱼。“大雨花花说,在将来的某一天,他退休了,或者他不像现在这么忙这么累了,他一定会带着儿子,去一个合适的地方去钓鱼。那地方山清水秀人烟罕至,只有他们俩坐在岸边沉默地甩下钓钩。他们这两个真正的朋友。喜羊羊的姨姥姥说:“你们去我们老家吧!我家门前有个大坑,一下大雨就积满了水......“她兴奋地把那个历史悠久的大坑又歌颂了一遍。她努力把那个大坑说得很吸引人,生怕大雨花花拒绝她这个建议。她说:“喜羊羊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我就老想着带喜羊羊再回一次老家。我们老家人都可喜欢喜羊羊呢。“她这个概念到底是不是故意偷换的,一时我也无从辨明。她这个提议其实相当地好,相当地合情合理。她还问喜羊羊:“咱们回老家去钓鱼好不好?“喜羊羊拍着手说:“好,好!“喜羊羊后来习惯于管大雨花花叫“爸爸“,不,我跟大雨花花并没有结婚,也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喜羊羊管大雨花花叫“爸爸“,并不来自于任何人的教育。这个词的确像很多人提醒我的那样,不可逃避。在他的任何一本识字书上,“爸爸“这个词总是出现在第一页,排名比“妈妈“还要靠前。在“爸爸“这个词后面,总会画上那么一个小人,戴着眼镜笑嘻嘻,像极了大雨花花。喜羊羊用他的小脑袋一想,很自然地就对号入座了。有一次大雨花花来看他,喜羊羊就高兴地跑过去冲他喊“爸爸“。这让我们都有些尴尬。尤其是我,不得不专门跟大雨花花解释说,喜羊羊冲他喊“爸爸“,真的不是我教的。我即使想逼婚也不至于到了要出动童子军的地步。利用孩子要挟男人的母亲我向来很不赞同。如果是要挟毛毛雨也就罢了,去要挟大雨花花,坦白说根本就要挟不着。我不会干那种自取其辱的事。见我这么激动,大雨花花安慰我说,叫爸爸也好,叫羊羊也好,归根到底都是喜羊羊在叫他大雨花花。就像一个人的识别符号,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大雨花花叫我不要紧张。他说:“只要没有这层关系在,不管他管我叫什么,都只是一个符号,就像我的另一个名字。“我赶紧说,就是这么个道理。大雨花花说:“不过,总有一天你要向他解释关于他的爸爸。跟他有实际关系的爸爸。你准备怎么跟他解释呢?“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担心。他们老是说,我没法跟喜羊羊解释这件事。我对这样的担心感到很奇怪,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再好解释不过的事了。我可以告诉喜羊羊,他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就像长袜子皮皮的爸爸,是个海盗或者是个国王。我也可以告诉喜羊羊,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在某个神秘的星球上,用一个大望远镜偷偷看着我们,看喜羊羊乖还是不乖。我会告诉喜羊羊:“爸爸很爱你,他不在的时候,妈妈帮助他来爱你。“我自认为这套说词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大雨花花说:“他小的时候也许会信,等他长大了,他也许会恨你。“坦白说,我对大雨花花也说着同样的陈词滥调感到有些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让我屈服。要让我痛哭流涕地承认我错了,我对不起孩子,孩子将来一定是个问题少年,性格内向,孤僻阴郁,而且,一定会恨我。既然如此,难道我痛哭流涕地向他们忏悔一番,结局就会改变?他们又不是上帝。我的一番忏悔除了满足一下他们想过过上帝的瘾外,于事无补。我没有什么可需要忏悔的。我的生命里从没有过上帝。上帝不会让我那么孤独那么迷茫。我问大雨花花:“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喜羊羊将来一定会恨我呢?他是有爸爸的。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回来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大雨花花很意外,他说:“他还会回来吗?“我说:“为什么不会?毕竟我们有一个喜羊羊。他现在是年轻,不成熟,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我和喜羊羊对他的意义,他一定会浪子回头。“大雨花花说:“呃,这个,我觉得,我觉得其实你们不合适。“我问他,不合适是什么意思。大雨花花说,就是我们不适合组建家庭,生活在一起。我说:“没有个爸爸,喜羊羊会恨我。“大雨花花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给了他一个那样的爸爸,他一定会更恨你。“我真的很想笑。我真想说,我不是为了哪一个人恨我或者不恨我而作出什么选择的。哪怕这个人是喜羊羊。当初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绝对不是。我老认为别人也不一定是,孩子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大雨花花正在无师自通地使用这个借口。我很想说,一切都没有那么复杂。我不怎么擅长展望人生,只喜欢走一步看一步。这世间没有圣人。当然我也承认,有些事情需要做得隐蔽,这是世界和平的需要。事实上,肯定有很多隐蔽的事情在随时随地地发生,只不过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只肯知道我们自己塑造和想象出来的那个世界。充满着希望理解温暖和爱情。充满着无私的父爱母爱。这个世界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处都张贴着一条标语:“为了孩子一切都值得。“仿佛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为了后代而生。其实我们不是。我们只是活得太渺小。我们只是想在一个起点极低没有门槛,只需有生物本能就可以涉足的领域里,找到一点存在的价值。我们把自己想象得空前伟大。觉得活得挺值。我不想跟大雨花花说得太多。我近来有种感觉,他老想把我激怒,惹我说出点什么肺腑之言。我们一直在迷茫中原地踏步,不敢轻易选择方向。虽然安全,却也不免感觉乏味。他想让我来选择某一个方向,然后他来投票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曾经这样跟我阐述他的经商与为人之道:“一定要让别人先提条件,了解别人的想法,这样自己才能掌握主动。“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轻声地笑了一下。他问我为什么笑,我说觉得他很有思想。其实我是想说:“唔,原来是这样。那么我了解了你的想法。“我决定绝不先跟他提条件,看他能奈我何。他黔驴技穷,跑到挤满了人的道德制高点上吓唬我说,再这么下去,喜羊羊一定会恨我。当我表示说,我可以把毛毛雨找回来的时候,他又说,那么喜羊羊一定会更加恨我。接下来比较顺理成章的情节应该是我就坡下驴、半纯真半狡猾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写到这里我忽然有点同情毛毛雨。有一次他失望地说:“你太成熟了。“我现在明白他对我的成熟的失望,不仅仅源于他狭隘的某种情结。他失望自己因此而失去了掌控局面的成就感。如果可能,我也不想太成熟。我也希望生命里永远充满着关于爱的美好梦想,永远都是青春时代豆蔻年华。是谁让那个所谓的爱情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我不知道。不,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连在这里详细说说的兴趣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我只想简单地说:“这就是人生。“我也有点同情大雨花花。他为什么那么想以无辜与被动的方式掌握主动呢?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他的行为方式跟我接触的其他男人毫无二致?他们都太想保护自己,太想全身而退,太想连句证人证言都不留下了。从我这个角度来看,我也很想失望地说:“你们都太成熟了。“所以,面对大雨花花的急切的、充满希望的、关于如果我再不下决心给喜羊羊找个合适的爸爸喜羊羊必然十分恨我的威胁恐吓,我只是像喜羊羊的生物学父亲毛毛雨那样耸了耸肩,说:“也许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