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这才站住了。绍通回过身子,一见是雷清蓉,就高兴地叫了起来:“婶,是你?”说着,附在姑娘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雷清蓉这才看清楚姑娘。姑娘一张圆圆的脸庞,像是十五的月亮一般清秀。一件蓝底碎花的连衣裙,一头又黑又亮的披肩发,刘海修剪得整整齐齐,和当前流行的疏刘海截然不同,显得既朴实大方又文雅纯洁。姑娘听完了绍通的话,眼里闪着两道炽热的光芒,和绍通一起走了过来。到了雷清蓉跟前,绍通对她说了一句:“这就是婶!”
姑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眼里的光芒愈来愈亮,最后竟变成闪闪的泪光。雷清蓉正感到奇怪,姑娘却一步跑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终于颤抖着喊出一声:“婶!”
雷清蓉不明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绍通。绍通这才激动地说:“婶,你不认识她了呀?她是小珂呀!”
“小珂?”雷清蓉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一阵,但还是想不起她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叫小珂的女孩。
绍通见了,进一步挑明了:“婶,你不记得了?她就是当年梦鲜叔从车轮下救出的那个小女孩呀!”
“什么?”雷清蓉像听到一声春雷似的,顿时瞪大了眼睛,急忙把女孩推开一些,细细地看了起来。终于,她回忆起了当年那个被吓傻了小女孩形象——圆圆的脸庞、羊角辫、红绸带……现在,所有这些,雷清蓉全都想起来了!她突然一把将女孩拉到怀里,一边摩挲着她的头,一边忍不住热泪盈眶,紧紧地抱着她说:“是你,真的是你吗?”
姑娘在雷清蓉怀里抽泣了起来,一边掉泪,一边哽咽着说:“是我,是我,婶!那天你还抱了我,我对你说,那个叔叔把我摔痛了!你说,叔叔不好,以后叫叔叔小心些,不要把宝贝摔痛了……”
雷清蓉听到这儿,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说:“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你当时多大了?”
小珂说:“八岁,八岁多了!”
雷清蓉急忙擦干了眼泪,在姑娘背上拍了拍,说:“好了,别哭了,啊!想不到长成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说完,等姑娘止住哭声,才又看着她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珂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看了绍通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绍通这才说:“婶,她是我的女朋友!”
雷清蓉听到这儿又叫了起来:“什么?”说完又看着他们,不明白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绍通说:“我们是校友呀!不过,我是农学院,她是师范学院。有一次我们在食堂吃饭,她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罗家老房村的!她一听,马上就问我知不知道梦鲜叔?我说是我叔,怎么不知道?我又问她怎么知道梦鲜叔的,她说梦鲜叔是她的救命恩人!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雷清蓉听了,欣喜地说:“好哇,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呀!”说完又对小珂问:“毕业没有?”
小珂又朝绍通看了一眼,说:“和他一起毕的业!”
雷清蓉听了又叫道:“好哇,真是比翼齐飞呀!找到工作没有?”
姑娘正想答,绍通抢在了前面,说:“婶,找到了,也在罗家老房村!”
雷清蓉带着一些疑问说:“你开什么玩笑?”
绍通一本正经地说:“婶,真的!教育局招聘教师,她被聘上了,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她自愿申请到罗家老房村小学来当孩子王!”
雷清蓉猛地想起那天晚上,绍通对她说过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没有说假话,心里一下明白了,就看着小珂问:“是这样吗?”
小珂点了点头,说:“是的,婶!从我懂事时起,就一直希望能做一名像叔那样的人民教师,所以大学我才报了师范专业!刚才我到村小学去,绍通将当年梦鲜叔上课的教室指给我看了,婶,我就即将站在那个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了!”
雷清蓉听了,一下想起了当年梦鲜在讲台上的情景,禁不住眼眶又湿了。但她忍住了,又将小珂抱在了怀里,说:“好的!叔当年没有白救你!叔如果知道你今天继承了他的事业,他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接着又说,“好好干,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搬进崭新的教室里去!”
小珂在雷清蓉怀里,像一个十分懂事的小姑娘一样点着头,说:“婶,绍通已经对我说了,我相信!”
雷清蓉听到这儿,看了看绍通,觉得应该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了,于是就说:“绍通,你过来坐下,婶要给你说一件事!”
绍通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过去在一块被树叶遮住的石头上坐下了。雷清蓉伸手摘下几片阔大的树叶,铺在石头上,拉着小珂,也坐了下来,说:“我先说了,婶说的事,可不准你反对,啊!”
“什么事,婶?”绍通眼里闪着几分紧张和不安的神色,看着雷清蓉。
雷清蓉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就说:“你提的村民入股的建议,我征求了一些党员和村民的意见,大家觉得很好。你帮我写一份详细的计划,然后再交村民大会讨论!”
绍通松了一口气,说:“没问题,婶,今晚上我就写!”
雷清蓉说:“好!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婶要交给你,你有没有信心完成?”
绍通说:“只要是婶交的,我一定完成!”
雷清蓉拍了一下绍通的肩膀,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啊!”
绍通还是信心百倍地说:“什么任务,婶,你说吧!”
雷清蓉这才认真地看着他,神情变得严肃了,说:“婶要推荐你做罗家老房村的村委会副主任,和出任村股份制旅游公司的副董事长……”
雷清蓉话还没说完,绍通一下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像是吓住了的样子,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叫了起来:“这……这怎么行……”
雷清蓉看着他问:“怎么不行?”
绍通的脸被憋红了,半天,又才说:“婶,别的事我帮你完成,可这事不行!”
雷清蓉打断绍通的话,诚恳地说:“怎么不行,难道你不想分担一点婶的担子吗?”
绍通还是连连摇头,说:“婶,其他担子可以,可这两副担子,我担不起!”
雷清蓉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你都挑不起,谁还能挑起这担子?”
绍通用审视的目光看了雷清蓉一阵,突然红着脸,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说:“婶,你是不是误解我了?我回来可不是为了当官的……”
雷清蓉听了这话,在绍通脸上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才说:“当官有什么不好?能够为大伙多做好事,不是很好吗?”不等绍通再说什么,马上又接着说,“我是看你年轻,有文化,是棵好苗子,才极力推荐你的!”说着,看见绍通低下了头,这才放轻了语气说,“婶年纪逐渐大了,我们村的未来反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想早点培养你,你就不要和婶推三卸四的了!”
绍通听了这话,埋下了头。想了一会儿,才抬头对雷清蓉说:“婶,既然这样,我答应你!可要是大伙儿不信任我,怎么办?”
雷清蓉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绍通的肩上,亲切地拍着说:“慢慢来吧,绍通!该你放光的时候,我会让你放光的,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干就行!”
说到这儿,雷清蓉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扫了扫身边的两个年轻人,突然问:“你们什么时候办婚事,定了没有?”
小珂脸红了,说:“还没呢,婶!”
雷清蓉说:“定下来了,可得告诉婶一声,啊!婶出面来给你们操办喜事,你们看行不行?”
小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婶,怎么能麻烦你!”
雷清蓉说:“傻姑娘,这叫什么麻烦?你们不但是解放后村里出的较早一代大学生,还是第一对回村里的大学生,村里理应好好庆贺庆贺!就这样定了,你们的婚礼由村里来办!”
绍通和小珂听了,既激动又兴奋,许久都没说出话来。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婶!”说完,犹如一对儿女似的,不约而同地将头紧紧依偎在了雷清蓉肩膀上。雷清蓉愣了一下,伸过手,将他们的身子搂住了。
这是罗家老房村又一个热闹的节日——罗绍通和李小珂的婚礼就在今天举行。
本来,男婚女嫁,在古老的乡村不知上演了多少世纪,但毕竟这是一件喜事,何况在这对青年男女的婚事里,有着更多的含义。那天在罗家祖坟的坟园边,雷清蓉听说了这对年轻人的事后,猛地想起了绍通那天晚上在自家天井里对她说的关于罗家老房村文明建设的那些话,她觉得非常正确。如果说,过去几十年的阶级斗争,中断了罗家老房村的文明,那么现在,罗家老房村的文明正在复苏。而这对现代青年立志留在罗家老房村,就说明罗家老房村昔日的辉煌,能够得到发扬光大了。他们不但能够传承祖宗留下的文明,更重要的,是会给这种文明注入新的时代因素,创造出既葆有祖宗文明又完全不同于祖宗的新的文明。在这个意义上,这对年轻人的行为就不是一般的了。因此,雷清蓉当即产生了由村里给他们举办婚礼的想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婚礼,而是在罗家老房村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件事。因此,雷清蓉回到家,与罗梦科和村委会成员商量后,就让沈慧等春江大酒楼的姑娘们给张罗起来。
现在,春江大酒楼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鲜红的大红双喜字贴在玻璃门两边,紫红色的地毯从大门外一直铺到餐厅,走廊两旁摆满了象征爱情的热烈和永恒喜庆的红玫瑰花篮,头顶上吊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和气球。村民们像赶集一样来了,一对新人站在大门边,手捧喜烟和喜糖迎客,目光陶醉在幸福里。雷清蓉上穿一件橘黄色短袖衬衣,下身一条绿色筒裙,微笑着站在身披婚纱的李小珂旁边。她今天既是他们的证婚人,也是李小珂请来的伴娘。从锣鼓队里选出的十名锣鼓手,敲响了手中的锣鼓。唢呐也跟在锣鼓后面响了起来,快乐的《闹莲花》《望天香》,曲调欢快而热闹。
王老板是一个慷慨大方又喜欢热闹的人,加上听雷清蓉说了村里准备让绍通担任公司副董事长,想结个好人缘,也没跟雷清蓉商量,就把自己城里歌厅的歌手和打击乐队叫了过来。此时,这现代的架子鼓、电子琴、萨克斯管,与古老的铜锣、牛皮鼓、铜唢呐等民间乐器的声音,一时交融互渗,此起彼伏,交相辉映,吹红了罗家老房的天,闹醒了渠江河的水,连老房梁柱上那些雕刻彩绘,也似乎被这热闹、快乐、喜庆的场面所感染,要结束自己的百年长睡,从那些木板或石头上走下来。天官要来赐福,麒麟要来送子,张果老要来敲梵音,曹国舅要来和兰板,韩湘子欲来吹紫箫,而汉钟离一旁轻摇小扇乐陶陶……
中午十二点整,担任司仪的村会计罗友安朝雷清蓉看了看,又朝一对新人看了看,忽然高声喊了起来:“吉时已到,请两位新人就位!”
话音一落,停车场外边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炸了起来,鼓乐齐鸣,伴着人们的欢呼声,李小珂挽着绍通的手,沿着红地毯,幸福地往里面走去了。
看着身边一对新人幸福和陶醉的样子,雷清蓉忽然又想起范教授。此时,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累,真想依偎在一个男人宽阔而厚实的肩膀上,好好地歇上一歇。这样的想法一旦涌出,竟是那样不可遏制,有如奔涌的江水,眼眶竟慢慢湿润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小珂一见,回头轻声问了一句:“婶,你怎么了?”
雷清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说:“没什么,小珂,婶是为你们高兴呢!”可她心里却在说:回去一定得向老太太说说了,一定!
是呀,谁叫自己是女人呢!
2008年8月2日初稿
2008年9月2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