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雷清蓉来到乡上,推开了高明生办公室的门。高明生正在和乡民政干部研究工作,看见雷清蓉来了,急忙结束了正在商量的事。天气有些热,屋里开着空调,压缩机发着“嗡嗡”的响声,像是蜜蜂在蜂房里扇翅发出的声音一样。雷清蓉在高明生对面坐下来,拿过空调遥控器,直接把空调机的风向定在正对自己。高明生就笑着说:“你这人好自私,连个空调都想独自霸占!”
雷清蓉说:“你就发扬点风格,我热坏了!”
高明生听了这话,急忙看着她问:“什么事,这么热赶来?”
雷清蓉说:“我先问一下,说了你会不会答应我?”
高明生摸不着头脑,见雷清蓉一副认真的神气,就说:“你什么事我没有答应过你?”
雷清蓉说:“那就好!我要辞职!”
“什么?”高明生眼睛睁大了,像被晴天霹雳震蒙了似的。
“我要辞职!”雷清蓉又响亮地说了一遍。
半天,高明生才回过了神,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困难你尽管说,可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雷清蓉一脸严肃:“我不是和你开玩笑,也没遇到什么困难……”
高明生打断了她的话,显得十分疑惑:“那你为什么要撂担子?”
雷清蓉像是更正他的话似的,说:“不是撂担子,是让比我更年轻、更能干、更有文化的人干!”说着,就把罗绍通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
高明生听后,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对雷清蓉推心置腹地说:“清蓉同志,你的想法是好的,其精神也令人感动!可你想过没有,你是县委、省委树立的一面旗帜,你的职务不是你想甩就能甩的,这里面有个社会影响的问题……”
雷清蓉没等他说完,就有些不可理解地说:“这和县委、省委有什么关系?我不就是乡党委管辖的一个支部书记吗?你说行就行了……”
高明生忙说:“道理是这样,可你是例外!对你今天提的这个问题,我可不敢做主!”高明生挥了挥手。
“那谁能做主呢?”雷清蓉马上追问了一句,口气有些不悦的样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总不能要党和国家领导人说了才算吧?”
高明生板起了脸,神情显得十分严肃,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我刚才说了,对你的想法我十分钦佩,也十分感动,可真要辞职,我不敢表态!”说完,想了一会,才接着说:“要不,你去请示县委刘书记吧!”
雷清蓉没立即答话,过了一会才说:“请示就请示吧,反正我也不是为自己!”说完站了起来,有点生气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雷清蓉真的到县上去了。刘厚德书记在开会,中午时候才接见她。刘厚德书记一见到雷清蓉,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说:“清蓉同志,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明生同志昨天在电话里就给我谈了……”
雷清蓉听了,也决心变被动为主动,马上打断了刘厚德书记的话说:“刘书记,那你同意我的要求了哟?”
刘厚德书记一见雷清蓉有点逼迫他就范的意思,为了不再给她这样的机会,就严肃而干脆地挥了一下手,大声说:“不行!”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连想也别这样想!”
雷清蓉一下愣住了,似乎被厚德书记这句话打昏了。
刘厚德书记见了雷清蓉这副模样,有些心疼起来,于是放缓了口气,脸色柔和了许多,说:“干得好好的,组织上也给了你这么多荣誉,尤其是才从北京学习回来,县委、省委对你都寄托了很大希望,这个时候你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尽管你的动机很好,可让别人怎么看,让组织怎么想?你想想吧!”刘厚德书记说完,两眼看着这个基层的党支部书记,等待她的反应。
可刘厚德书记实在低估了雷清蓉的固执与坚强,只要她想通了的事,决定要干的事,没什么人能拦得住她。在她眼里,只有道理,而没有官位和权势。她能够在从来没见过王老将军的情况下,进入戒备森严的四合院去见王老将军;能够只身到省城去接上访人员,并敢于当面质问省信访办的领导;能够不卑不亢地面对各级领导、大大小小的记者,靠的就是心中一个“理”字。这几天,她一直在思考让绍通接替她职务的事,她觉得这对罗家老房村是件好事,为什么领导就不能支持?领导是不是怕她不搞了,他们树起来的这面旗帜就没有了?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虽然不在位了,可罗家老房村还在嘛,不一样是旗帜?是领导的面子重要,还是罗家老房村的未来重要……这样一想,她觉得更有理了,所以这会儿她并不怕县委书记的批评。等县委书记说完后,就马上直言不讳地说:“是的,刘书记,我是干得好好的,甚至可以说干得很好,但是,既然别人没干过,怎么就知道不会比我干得更好呢?”说完,两眼也紧紧地看着县委书记。
刘厚德书记“这”了一声,张着嘴,似乎被雷清蓉问住了。过了一会,他才看着雷清蓉说:“好、好,说说你推荐的这个年轻人的情况吧!”
雷清蓉就把绍通的基本情况,和他立志留在家乡建设新农村的决心,特别是那天晚上和她的谈话,那些建议、那些道理,详详细细对刘厚德书记说了一遍。说完,不等县委书记表态,就先入为主地说:“你听听,刘书记,这些意见、这些道理,一套一套的,尽是道道,比我这个土包子强吧?”
县委书记听了这话,没有生气,而是把头靠在了沙发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思考什么。过了一会,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到我这儿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向我要官、要权的,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是不想当官的!”说到这儿,一下坐直了身子,对雷清蓉说:“你呀,我真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好!”
雷清蓉听了这话,就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刘书记,我知道你心里很矛盾。可这当官,不管当得怎么好,总不能一直当到进棺材里吧?我也不想瞒你,我已经满五十整了,岁月不饶人,很多时候都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使当,还能当多少年?这人一茬一茬的,一代比一代强,就像渠江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这是好事呀!人家年轻人强了,老家伙就要服气!你在大会上不是经常讲,要大力培养年轻干部,要能干的上,不能干的下吗?这次在北京学习,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报告里,专门讲了社会主义新型农民的事。他们说,没有社会主义新型农民,就没有社会主义新农村,而要培养新型农民,首先就是要把优秀的人才留在农村!我觉得这话讲得很对!这建设新农村的事,麻烦的事、要干的事,多着呢!让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轻人领着大伙干,不是更有希望吗?”
刘厚德书记听了雷清蓉一番披肝沥胆的掏心窝子话,激动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久久没有吭声。过了许久,他才突然站了下来,看着雷清蓉说:“清蓉同志,全县这么多干部,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跟我说话呢……”
雷清蓉听到这儿,马上插话,笑着赔礼似的说:“对不起,刘书记,我这人就是这个样子,高低不惧,你不要见怪!”
刘厚德书记敦厚地笑了一笑,挥了一下手,夸奖地说:“好一个‘高低不惧’!现在找你这样在真理面前高低不惧的人,很难了呢!”说完这话,刘厚德书记才接着说:“我算是被你说服了,同意让年轻人分担一些你肩上的担子,慢慢培养,但你别想把主要的担子拿出去!你这村支书、村主任、董事长还得给我继续当下去!你是县里、省里树起来的一面旗帜,你撂了,这旗帜怎么办……”
雷清蓉又要插嘴,但刘厚德书记似乎不再想让雷清蓉辩解,一口气接着说:“再说,尽管你把这个年轻人说得一枝花,可最终要实践来检验,是不是?没有三个六月、四个严冬的考验,我怎么知道他就一定干得比你强……”
刘厚德书记说到这儿,咽了一下口水,雷清蓉终于逮着了一个插话的机会,说:“刘书记,这……”
可刚说出这几个字,刘厚德书记回过了神,又对她挥了一下手,用了坚定不移的口气说:“清蓉同志,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一个条件也不答应!”县委书记以一个坚定有力的手势,把雷清蓉的话给堵了回去。
雷清蓉知道不能再和刘厚德书记争了。也许,领导这样考虑,自有领导的道理,于是就说:“好吧,我就在主要的岗位上,再干个两年吧,反正迟早得交给年轻人!”说完,又看着刘书记问,“我让他做村委会副主任和旅游发展公司的副总,你该不会反对吧?”
刘厚德书记看着她,微笑着反问:“你认为我会反对吗?”
雷清蓉听了刘书记的话,也笑了,然后才退出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到门口,才想起还没对县委书记告辞,这才回过身来,对刘厚德书记抱歉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刘书记,打扰你休息了!”说完走了出去。
雷清蓉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了。她需要和王老板商量一些事,就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龙门山王老板的果园里。到了果园边,她让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等会儿步行下山,说完径直去了王老板的办公室。可工人告诉她,王老板吃过午饭回城里去了。雷清蓉听了这话,又走了出来。她本来打算马上就下山去的,可想了一想,干脆沿着果园中的小径走了起来。果园里一片肃静,不时送来阵阵清凉的微风,浓密的枝叶像是欢迎她一样,微微地摆动着,将叶下那累累丰硕的果实,展览似的呈现在她的面前。果子还不大,果皮表面生长着一层浅浅的、需要用心察看才能看清的茸毛,像是初秋的薄霜,又像是婴儿身上的体毛,柔软、娇嫩、润湿而又温暖。
下午灿烂而有些凉爽的阳光,从那些既宽大又肥厚的密密的绿叶缝隙中筛下来,在地上织出了一幅幅巨大的金色锦缎,从枝叶和青果的背上,又反射出一缕缕淡紫色的、透明的光亮。雷清蓉行走在这样一个童话的世界里,不但觉得心旷神怡,而且步履轻盈得像是踩在祥云上,有种正在升天的感觉。自从几年前确定把生态旅游也纳入罗家老房村旅游开发的总体规划后,王老板不但自己又包下了附近几座山,而且履行承诺,认真指导村民的技术,带动全村果树的发展。如今,全村所有的山峁、荒地,都是清一色规范的果园。今年,村民先期种下的树,已经开始挂果了。以后,所有的树都将逐步挂果,到那时,罗家老房村到处都将会是“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那会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卷呀!雷清蓉一面走一面想,随着学校和第一期新村工程的开工,红军博物馆的建设,生态文化旅游也就可以同时启动了。到那时,罗家老房村一定会成为一张更加亮丽的旅游名片,喜迎四海宾客。而罗家老房村也会随着这张名片而变得更加美好。
雷清蓉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龙门山顶。站在这里登高一望,天是如此的蓝,日光是如此的明媚和灿烂,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种祥瑞之光里。果园连绵,葱葱郁郁,一山接着一山。渠江像一条巨大的白练,静静地躺在大地上,可水面上却有轻柔的雾,闪着光,洋溢着一种安详的柔和。河畔一格一格的稻田里,绿波荡漾,犹如无数快乐的小仙子踩着稻叶在翩翩起舞。雷清蓉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清新而凉爽的空气,张开双臂,真想要凌空飞翔的样子。当然,她没有飞,她只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可是,正当她从远处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一下愣住了——山下的罗家祖坟里,一对年轻人正在梦鲜的坟前烧纸!
“是谁呢?”雷清蓉脑海里马上冒出了一个疑问。不是绍元和贵兰,更不是孝海和玉莲,他们还没回家呢!何况,今天不是年不是节,也不是梦鲜的祭日,会有谁去祭奠他?
她以为是自己眼睛看花了,揉了揉。再看,没错呀,确实是在梦鲜的坟头上。她想知道是谁,可是距离太远,他们又都是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没办法看清。雷清蓉想了想,急忙站起来朝山下走去了。
到了坟园前面,雷清蓉才看清,原来是绍通!可绍通身边那女孩,雷清蓉却不认识。雷清蓉没去打扰他们,只在一片树荫下站住,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心里想着:绍通为什么来给梦鲜上坟,而且还带着一个女孩?她没有找到答案,直到他们磕完头准备往坟园外边走的时候,雷清蓉才猛地喊了一声:“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