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雷清蓉跑到村口,客人的车队就已经到了。雷清蓉首先看见了高书记从前面一辆车里钻了出来,接着是范教授,还有那天晚上,她和王老板在他家客厅里看见的那个剪着寸头的博士生小伙子。雷清蓉一见他们,兴奋地跑了过去,先对高明生明知故问地说:“高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高明生忙着招呼客人,一边往后面走一边朝雷清蓉做了一个鬼脸,压低了声音说:“你搬动了这么多的重量级人物,是怎么回事心里还不清楚?”说完又大声说,“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不由分说,拉起雷清蓉就走了。雷清蓉想和范教授打声招呼,都没来得及。
这时,客人都下车了。从前面几辆车里走出来的,都是西装革履、很有些富态和稳重的中年人,他们或者自己夹着皮包,或者身旁站着一个提包的人。后面几辆车里,下来的是一些扛摄像机和挎相机的人,以及县上相关部门的一些头脑。罗清蓉一眼看见了那天在省政府传达室见过面的秘书长,于是先跑了过去,和他打了招呼。高明生说:“哦,你们认识了?那好,我不介绍了!”说着指了秘书长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说:“这是县委厚德书记,认识不?”
雷清蓉还没答话,刘书记却主动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眼里神采奕奕,说:“我们也早认识了,还是那次在县武装部,是不是?”
雷清蓉一下记起来了,急忙笑着回答说:“是,是,我们早就认识了!”
高书记又把另外几个客人做了介绍,雷清蓉这才知道,他们中不但有省文物局和旅游局的局长、主任、处长等,还有和范教授一样的专家、学者。记者当中,有省报的,也有省电视台的。高书记正要把雷清蓉向客人介绍,客人中有人就笑了起来,说:“这就免了吧,刚才在路上你就介绍了,我们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呀!”大家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雷清蓉被大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有意转开了话题说:“哎呀,今天一早我就听见喜鹊叫,村里果然有好事!”说完,就故意嗔怪地对身边的刘厚德书记说:“刘书记,你们怎么不早点给我们打个电话?”
刘书记走在省政府秘书长旁边,听了这话,就扭过头对雷清蓉说:“打电话做什么?这种事,就提前几年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法准备!”
雷清蓉心里自然明白刘书记指的什么事,却故意问:“什么事这样难呀?”
刘书记就对身边的秘书长说:“你问秘书长吧!”
省政府秘书长认了真,站住了,对雷清蓉说:“雷清蓉同志,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你们罗家老房开发旅游的事!省长看了王老将军给他的信,非常重视,当即指示省文物局、旅游局等部门下来考察!”说完,又用玩笑的口吻对雷清蓉说了一句:“怎么样,我没贪污你的信吧?”
雷清蓉的脸突然红了,不好意思地对秘书长笑了笑,说:“没有没有,我哪敢怀疑领导会贪污我的信!”说完,就做出调皮的样子,往前跑了,说:“好,我来带路!”几步跑到了高明生身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帮我给王老板打个电话,让他想法安排一顿午餐,我这儿实在忙不过来了!”
高明生说:“你放心吧,今天中午是刘书记买单!”见雷清蓉不理解的样子,就又说:“完了回县上吃饭,你抓紧点吧!”
雷清蓉明白了,说:“那你也给他打个电话,他是合作伙伴嘛!”
高明生说:“行,你忙吧!”说着就退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雷清蓉又跑了几步,来到范教授身边,这才对范教授问:“你怎么也来了?”
范教授说:“他们请我来帮助鉴定!”
雷清蓉一听,高兴了,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那你可要帮我们多说说好话!”
范教授说:“你放心,是黄铜不会变成真金,是真金也不会变成黄铜。”
雷清蓉听了这话,气得轻声骂了一句:“书呆子,一句好听的话又不拿钱买,就那么难?”
一行人走过一片绕村的小树林,来到一处空旷的路段,这儿的位置高出村子三十多米,正好俯瞰整个罗家老房。大家一看,仿佛眼睛一下不够用了似的,全都瞪圆了。特别是那几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专家,张着嘴,似乎是在巨大的幸福或打击面前,茫然和抓不住要领的样子,然后全又不由自主地“哦”出了声。那些记者们,也兴奋得跑前跑后地忙碌起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整齐、端庄而完整的古民居建筑,四周院墙封闭,里面院院相衔,屋屋相接,鳞次栉比,深院重重,似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度和美感。那些通道、小巷、天井,像是棋格一般,把整个建筑切割成一块一块。
却正是由于这种巧夺天工的切割,使整个建筑呈现出了院中有院、院中有园、园中又有院的自然格局,如鬼斧神工一般变化多端而又有序统一。一道道歇山式、悬山式、硬山式屋顶,与高高的烽火墙连为一体,各个不一,和那些院子一样,同样既精美又壮观。更让他们惊讶不已的,是屋脊上的宝顶和那一道道脊雕,以及那些飞檐上的装饰,虽然隔得很远,不能一一看清上面的人物、植物花卉和动物栩栩如生的模样,但那些动、植物和人物身上的红、白、蓝瓷碎片,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着熠熠光彩,犹如彩霞四射,壮观无比。在这些光芒中,大家尽可以去想象这些人物典故、花卉鸟兽的生动景象。
几位初来的专家看了一阵,终于赞叹地说出了声:“果然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秘书长听了,也很高兴,就对几位专家说:“是呀,你们是内行,哪个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几位专家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位就叫了起来:“范老,你是有功之臣,你就给领导们介绍介绍吧!”
范教授听了这话,却直通通地说:“我是什么功臣?雷支书才是功臣!她要不把你们搬来,再好的夜明珠还不是给埋没了!”
雷清蓉听了这话,又在心里埋怨起来:这个书呆子,说话也不知道打个弯!你今天可千万别把不喜欢和官老爷打交道这些话,也给我说出来哟!
果然,刘书记听了范教授的话,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好,没有做好!”
高明生听了这话,急忙又把话抢了过去,说:“主要是我,身在宝山不识宝!”
雷清蓉听了两位父母官的话,忙说:“好好,要说工作没做好,主要是我向领导汇报迟了!要说宝,下面还很多,我们是不是先看了,再坐下来说?”
秘书长说:“这也行!那就先看,先看!”
雷清蓉于是就带了他们,沿着她第一次来罗家老房相亲时走过的那条青石板路进了老房子。一进入里面,一行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几位专家,这时也放下了矜持的架子,一忽儿在发黑的墙上摸摸,一忽儿把眼睛落在板壁上的画上,一忽儿围绕着柱子上的雕刻展开了争论,不时从嘴里冒出一两句专业术语,神情却乐得像个小孩一样。那些记者们,像当初范教授一样,把镜头和焦点对准那些院呀、天井呀、石雕砖雕、彩绘匾牌等等,拍个不停,恨不能把这里的一砖一瓦、甚至空气都装进他们那小小的机器里似的。一行人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议论风生,就来到了罗述良的老房基地前面。见这里围着那么大一堆人,秘书长就猛地站住了,回头问雷清蓉。雷清蓉就把罗述良拆老房、他的两个弟弟又要在老房上建房以及村里采取的措施,对秘书长和刘书记等人说了一遍。雷清蓉的话一完,其中两个专家就痛心疾首地叫了起来:“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一个专家还跑到老太太坐的磉墩边,取下眼镜,眼睛像是贴着石头上面那样,将上面的石雕花纹看了又看,然后站起来,气得一边用双手捶打着胸膛,一边仰起头大叫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大家也都表现出了愤怒的样子。刘厚德书记见了,马上对高明生说:“高书记,这个任务交给你!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再在这里建房!”
高明生答应了一声,说:“是,雷清蓉同志你带着领导继续看吧,我一会就来。”
雷清蓉说:“行!”说完,带了领导们正要走,忽然觉得不对,因为高书记情况不如自己熟悉,罗述坤两兄弟现在真的已是四面楚歌,万一他们要是耍起横来,高书记身边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不是把领导推入绝境吗?想到这儿,雷清蓉赶紧对后来才赶到的王老板说:“你带着领导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说完,也不管王老板答不答应,转过身就跑进了人群里,拉了一下高明生的衣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高书记,还是我来,如果僵了,你给我打打圆场就行!”
高明生却把她推到了一边,站在了鲜老太太刚才坐的磉墩上,大声说:“乡亲们听好了:你们都看见了,才过去的是省里、县里的领导,我们罗家老房村马上就要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了!我在这里郑重宣布,不管什么人,都不能在这块地皮上建房……”
话音未落,罗述坤、罗述成在外面忽然一下倒在地上,双脚踢打着泥土,像两个顽童似的撒起泼来,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哭喊着说:“天啦,为什么别人能建,我们就不能建,贪官污吏欺负我们呀……”
大家一见,都“哧哧”地笑出了声。高明生愣了一下,正想去把他们拉起来,可这时,一直没露面的罗述良,忽然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几步跳到罗述坤和罗述成身边,像是非常生气地踢了他们一下,然后才愤愤地说:“真没出息,嚎什么?你们也不睁眼看看,人家把省上、县上那么多领导都搬来了,你们胳膊还拧得过大腿吗?还不快滚起来,丢人现眼!”
高明生听了这话,皱了一下眉,心里对这个昔日的村主任既失望又生气。高明生知道,农村新任干部的阻力,往往就是来自那些失去了权力的前任干部。这些卸任干部会因失去权力而在心里产生一种失落和不平衡感,有的甚至干脆把自己这种地位的变化,直接归咎于是新任领导“做了手脚”。因此会给新任干部的工作设置障碍。而他们在领导岗位上多年,熟悉权力运行情况和相应的潜规则,所以他们和新任领导做起对来又往往得心应手,有时甚至会让新任领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幸好雷清蓉凭着真诚感化了罗梦科,要不,这两个人联合起来,村里的工作就真的没法开展了。听了罗述良的话,高明生决定要敲他一下,就没好气地对他说:“罗述良同志,你胡说些什么,啊?你虽然不是干部了,可你还是党员,你的党性到哪儿去了,啊?”
罗述良回过头看着高明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对高明生说:“高书记,我这是帮村干部解决问题呀!我不能怪别人,怪自己家人,还不行吗?”
说着,又去踢了罗述坤和罗述成一下,两人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假意擦脸一边对罗清蓉说:“算你狠!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和罗述良一起,灰溜溜地进屋去了。
人们爆发出一阵大笑,听说前面那些人是省里、县里的领导,大伙儿“呼啦”一声,也跟着高明生和雷清蓉,朝他们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