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中午,罗梦科就来给雷清蓉回信了。罗梦科紧蹙着眉头,脸上带着怒气,一看见雷清蓉就说:“硬是被我说准了,罗述坤和罗述成这两个狗日的,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硬要在那儿建房子!说谁敢去阻止他们,就和谁鱼死网破!”
雷清蓉说:“真的?”
罗梦科说:“砖和水泥明天就要拉回来了,你说是不是真的?”
雷清蓉说:“我不是给绍国说了,让他把时间往后推吗?”
罗梦科说:“你才有那么蠢!人家一听绍国的话,就知道绍国是在故意延误他们的好事,转身就在城里找了一辆车,明天就拉回来!”
雷清蓉脸绷紧了,沉默了一会,才又看着罗梦科问:“罗述良呢,他怎么说?”
罗梦科说:“他可能知道我是去做说客,躲着连面都没有见!”
雷清蓉用双手捧了头,眼睛看着远处,感到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灼热的气息,弄得她有点儿烦躁和苦恼起来。她倒不是怕罗述坤和罗述成的威胁,而是没想到罗述良会连罗梦科的面也不见。这事毫无疑问,肯定是罗述良在给罗述坤和罗述成撑着腰,她过去低估了罗述良的狡猾。
罗梦科见雷清蓉这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给雷清蓉说:“你也别着急,先看看这个再说。”
雷清蓉接过文件一看,原来是上次王老板建加工厂时,罗梦科给她看的那份红头文件,就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看过,不就是不许在耕地上建房吗?”
罗梦科说:“你当时急急忙忙的,只看了前半部分,没看后面,你再好好看看后面,特别是第九条!”
雷清蓉迫不及待地翻到文件后面,眼睛落在了罗梦科所指定的条款上,迅速地瞥了瞥文件内容,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一条就是专门针对农村老宅基地说的。上面说,农村村民迁移外出或另建了新房,其原宅基地应收归集体所有,由村委会另行安排给那些急需建房的村民,或还原成耕地。原房主不得私下向任何人转让、租赁,更不允许买卖!
雷清蓉看完,高兴地用手指弹了弹文件,说:“这下好了,有上方宝剑,就不怕他们扯横筋了!”
罗梦科说:“其实对老宅基地,上面的规定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农村山高皇帝远,没人来认真清理这事,时间一长,就形成了潜规则,好像出去建再多的房子,老宅基地都还是自己的一样!”
雷清蓉说:“这次我们就把这潜规则打破!”说着,又对罗梦科感激地说:“梦科哥,谢谢你!”
罗梦科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内疚的表情说:“事情没给你办好!”
“不!”雷清蓉真诚地说,“你已经帮我大忙了,我真的很感激你!”说完,两人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里,雷清蓉对鲜老太太说了罗梦科去劝说罗述坤兄弟俩的事,然后又把文件给老太太看了,才对老太太说:“妈,我要亲自去对罗述坤两兄弟说说,不然,他到时候会说我们没把他们叫醒!”
老太太说:“去吧,可别和他们吵起来了!”
雷清蓉说:“你放心吧,妈,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把气咽在肚子里!”说着,将红头文件往怀里一揣,就“咚咚”地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雷清蓉回来了,一张脸扭曲得十分可怕,胸脯一起一伏,眼角也不断抽缩,牙齿咬得“咯咯”响,不时用左手去抚摸右手手掌。老太太吃惊地问:“你怎么了,清蓉?”
雷清蓉这才苦笑了一下,对婆母说:“没什么,妈!”
老太太瞧着她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雷清蓉摊开右掌,又用左手摸了一下,才说:“被罗述坤打的!”
“他打你了?”老太太惊叫了起来。
雷清蓉说:“也不是打的,是拍掌拍的!他们和我打赌,说如果他们的房子修不成,就从我胯下钻三趟!我说如果你们的房子修成了,我就见人磕个头!我们就拍掌,没想到罗述坤铆足劲朝我手掌打来,当时就把我手打麻了!”
老太太眼里闪着怒火说:“他这是故意的!”
雷清蓉说:“我知道,妈,今天我的气是忍了又忍!反正我话给他们说清楚了,文件也读给他们听了,他们一味要修,那我们就只有像你说的,打一场垓下之战了!”
老太太说:“那你这场垓下之战,打算怎样打?”
雷清蓉说:“明天我带着党员和干部在罗述良的老宅基地上守着,坚决不能让他们把建筑材料卸下来,更不能让他们破土动工,一动工就麻烦了!”
老太太说:“妈到时候也来帮你!”
雷清蓉说:“妈,你都这么大的年龄了,千万别来!”
老太太说:“佘太君九十岁了,还披挂出征呢,妈怕什么!好了,去歇歇,别把身子气坏了!”
雷清蓉这才去厨房打了一盆水,将脸埋进水里,让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雷清蓉不等罗述坤兄弟俩的材料拉进村,果然带了几个党员和干部,先来到了罗述良拆走房屋的老宅基地上,围着圈坐了下来。罗述坤和罗述成一看,顿时气得大骂了起来。骂雷清蓉把事情做绝了,所以才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如果以后还嫁男人,还会嫁多少死多少。一边骂,一边跳着双脚,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们的老婆和孩子也在一旁帮着腔。雷清蓉事先给党员和干部做了交代,无论对方采取什么过激行动,都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不让他们破土动工就行了!所以她现在无论心里有多愤怒和委屈,只当没有听见,一声也不吭。但一张脸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仿佛身上的所有血液都涌到面颊上来了,眼里闪着犹如燃烧着的火苗般的光芒,紧紧咬着牙齿,那样子像是随时都会爬起来猛扑过去,将对方撕烂咬碎一样。罗述良还是没有露面,大概他也知道这次不比上次。上次他有政府部门批准的建房手续,有恃无恐,才敢公开和雷清蓉叫板。
罗述坤和罗述成两弟兄叫骂了一阵,见雷清蓉和干部们既不搭他们的腔,也丝毫没有一点要让步的意思,一边气得在地上跳着,一边撩衣扎袖,像是准备拼命。正在这时,雷清蓉看见婆母一手提着那把锃亮的琵琶,一手拄着拐杖,朝这儿走来了。她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正准备过去拦住婆母的时候,罗述成忽然一头朝她撞了过来,口里叫着:“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罗述成的头正好撞在雷清蓉左边胸脯上,她一点没有防备,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还是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半天没爬起来。
干部和周围的群众立即叫了起来。正在这时,鲜老太太几步跨到了人群边,响亮地叫了一声:“好哇,算你有种!”话音未落,老太太“呼”地一拐杖,打在了罗述成的双腿上。老太太的拐杖是黄连木的,不但结实,而且沉重。罗述成猝不及防,也立即痛得龇牙咧嘴,抱着脚在地上跳了起来。
老太太打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将拐杖拄在地上,冷冷地看着像蛤蟆一样跳着的罗述成。
罗述坤、罗述成和他们的家人们,一看见老太太满头白发、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立即胆怯了起来。罗述坤嗫嚅着嘴唇问:“你、你来做什么?”
老太太说:“我来看看哪个有那么凶,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敢动手打人?来吧,要打冲我老婆子来!我老婆子几十年前就是该死的人,今天死了值!”说着,又怒不可遏地举起了拐杖。罗述成一见,急忙跳到一边去了。
这时,雷清蓉已经被党员干部们扶了起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放下捂住胸脯的手,拍打了一下衣服,才忍着痛走过来说:“妈,你回去吧!”
老太太放下了拐杖,回头看着雷清蓉说:“回去做什么?你妈喜欢热闹,听见这儿蛤蟆叫得凶,专门出来看看呢!”
众人听了这话,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罗述坤的面孔抽搐了两下,双手抬到头顶,仿佛想去抓什么东西,做了一个无力而又烦躁的动作,然后才对老太太不怀好意地说:“这儿没有你的什么事……”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两眼瞪着他,眼珠像是要暴出来一般,大声说:“你们打我儿媳妇,骂我儿媳妇,那些话牛都踩不烂,还没有我的事?”说完,老太太才又一边顿着拐杖,一边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们,你们打我儿媳妇,就等于打我老太婆,骂我儿媳妇,就等于骂我老太婆!今天这事,我老太婆管定了!”
说着,老太太拿起地上的琵琶,径直走到那块老宅基地中间,不慌不忙地在一块鼓形的、上面用阴纹线刻有莲花图案的磉墩上稳稳地坐下了,把琵琶抱在怀里,对雷清蓉他们说:“清蓉,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对付几只怪叫的癞蛤蟆,还用得着你们?”
雷清蓉听了,马上又用手捂着胸口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走吧走吧,啊,春耕忙忙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呢!你们放心,他们想在这里建房,除非先把我老婆子埋了再说!”
可雷清蓉和党员、干部们还是没走。雷清蓉又担心地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又打断了儿媳妇的话,说:“你们不想走,是不是?好,好,刚才蛤蟆的叫声脏了你们耳朵,我老婆子现在给你们洗一下!”说着,老太太拨动琴弦,一阵清新流畅、悦耳动听的旋律,行云流水般响了起来。罗述坤、罗述成兄弟俩气得脸色煞白,像蚂蚁似的在人群外转来转去,嘴里叽叽咕咕,却又不敢大声地发泄出来。老太太像是置身于无人之境,气定神闲,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琴弦上。随着她手指的不断变化,琴声时升时降,时静时动,时而婉转,时而跌宕,时而像是清泉出谷,滴答有声,时而又犹如江河澎湃,一泻千里!庄稼人虽然听不出琴里的意思,但在场的每个人都不能不感受到老太太那副从容镇静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像是任什么力量也无法把她打败似的,不能不让每个人折服。罗述坤兄弟俩除了生气以外,就再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了。
正在这时,绍元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对雷清蓉又比又画,告诉她公路上有七八辆漂亮的小汽车,正朝村里开过来。罗清蓉一听,先还表现出有些惊讶,可马上想起了王老将军写给省长的信,身上的痛顿时消失了,一下跳了起来,对身边一个党员说了一声:“你们先在这儿守着,我去看看!”说完,就冲出人群,朝村口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