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级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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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雨下了两天两夜。先是像一个脾气极好的老人,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下。远处青黛的群山,被雨雾遮掩,一片朦胧。老房后面的龙门山,被雨不停地冲洗,却又显得比平时更加青翠欲滴,十分的可爱。天井里的芭蕉叶子,被雨点击打着,发出滴答、滴答清脆的响声,像是珠子落到玉盘里一样,很有几分韵致。水塘里,无数小圆波轻轻荡漾,也很有几分诗情画意。可是,到后来就越下越大。风吼着,雷叫着,雨水如注,像是天塌了,天河的洪水全灌到了人间。天井里的芭蕉叶子被狂风、暴雨打得七零八落,不再有什么韵致。水塘里浑浊的泥水波起浪涌,也不见了诗情画意。雨鞭抽打着房瓦,发出“当当”的响声,像敲铜锣似的。天井里的水漫上了阶沿。不管是远山还是近山,都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迷蒙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

第三天早上,雨终于停了。风雨过后是晴天。一大早,和煦的阳光就把大地装饰得像是小朋友的童话世界一样,分外的妖娆和美丽。在老房子里憋了两天的人们,急不可耐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像是从那些壁画和雕刻中走出来一样,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和霉味,提着篮子,背着背篓,到镇上赶集去。可是没走多远,他们又都返回来了。因为公路被洪水冲断成了几截,没断的,也被冲得坑坑洼洼,人走在上面,得像青蛙一样跳跃。

村民大会是在这天下午召开的。主持会议的是村支书罗梦科。罗梦科五十多岁,他是罗文望的儿子。罗文望从土改时就当干部,当到一九八二年。罗文望不当干部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思想保守,跟不上时代发展。那年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要把田地分到一家一户,罗文望想不通,说什么也不愿把田地分给个人。还到毛主席像前去哭泣,说毛主席呀,你死了才这样点时间,地主资产阶级就复辟了!前来指导责任制落实的公社党委书记一气之下,就撸了他的职务,让他儿子罗梦科接替了他。罗梦科那年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觉悟高,工作也十分热情,又是党员,公社书记觉得他是棵好苗子,所以作出了这个决定。当然,这里面也有安抚罗文望的意思。

会议一开始,罗梦科就说:“大家不要说话了!今天我们呢,开个村民大会,向大家呢,通报一下村里的受灾情况,以及这个……这个如何生产自救的问题!下面呢,就请村主任罗述良同志,给大家说一说!”说完,罗梦科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支烟来,很悠闲地吸了起来。

这边罗述良咳了一声,接过了罗梦科的话。罗述良比罗梦科矮一辈,年龄却比罗梦科大几岁。他也是“安公”一脉的人。自从罗文望当上新社会的干部以后,在他的潜意识里,总以为“弘公”这一宗人,过去都受过罗轩德的好处。虽然罗轩德土改时被镇压了,但罗文望还是有些不放心。所以,从新中国成立后在他执政的那些年间,罗文望从没在“弘公”这脉后人中发展过党员。即使这宗人中间,有许多人工作积极,表现不错,又极力向组织靠拢,但罗文望也能找到许多理由,把他们拒之门外。罗梦科掌权后,不知是受了父亲影响,还是骨子里潜在的房支意识作怪,或者还因为自身利益的考虑,也仍然是如此。村里的领导,不管怎么换来换去,都是“安公”一脉的人在坐庄。正由于这样,“弘公”一脉的后人,心里已经蕴藏起了极大的不满。即使是在“安公”一脉的人中,也有许多人对罗氏父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觉得过分了一些。这种不满,不知在什么时候会爆发。

“刚才支书说了!”罗述良把手撑在桌子上,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我们村这次受灾最严重的是公路,其次是学校和村办公室也受了灾。当然,学校和村办公室还要等人来鉴定。现在,我们首要的任务是要把公路修通!怎么修,当然是大家的马儿大家骑!所以我们村委会经过慎重研究,决定每人暂时集资一百元……”

话还没说完,下面的人就“嗡嗡嗡”地议论了起来。议论中,雷清蓉忽然站了起来,看着罗述良没好气地问:“又要集资呀?”

话音刚落,人群中很多人也怀疑地跟着问了起来:“是呀,又要集资?”

村主任的脸马上拉了下来,严肃地扫了会场一眼,然后才盯着雷清蓉说:“天上不落,地上不生,不集资靠什么修?”口气中透着恼怒。

雷清蓉心情这两天也很不好。因为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和大家心情一样,她感到有些闷,仿佛心里也跟着受了潮一样。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那个”要来了。每次月经要来时,她都会有那么一两天的烦躁不安,情绪特别低落,也很容易生气。她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雷清蓉就正处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她本不想和村主任抬杠,但听了罗述良的话,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话就不由得脱口而出了:“去年说要改建村小学,大伙儿一人集了一百多元,可学校并没有改建,为什么不可以用那笔钱来修公路?”

“是呀,是呀!”雷清蓉的话一完,村民马上又跟在她后面嚷了起来。

罗述良的脸更黑了,眼睛像是进了一只虫子似的,急速地眨巴了几下。他正要说话,支书罗梦科站了起来,眼睛扫了大家一遍,可眼角的余光却落到了雷清蓉脸上,敲了敲桌子,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说:“大家说筋就说筋,说绊就说绊,牛胯不要扯到马胯!修学校的钱是修学校的钱,怎么可以拿来修公路呢!”

雷清蓉知道罗梦科是说她,心里更不服气了,说:“都是大家的钱,怎么又不可以呢?今也集资,明也集资,碎碎条子虽然打不死人,却也让人痛得难受!”

众人也说:“就是,就是!打个倒吧,反正都是大家的钱!”

罗述良有些不安起来了。他不断地解着衣服上的扣子,可解开了又扣上,然后又像是酷热难当似的,不断地用手往头上扇着风。等众人叫嚷完毕,他才对众人说:“支书说得对!如果把修学校的钱花了,以后修学校又怎么办?”

众人就喊了起来:“修学校的时候再集嘛!”

村主任像是无计可施了,因为生气而涨红了脸。过了一会,才像维持尊严似的挺了挺胸,眼光从众人身上掠了过去。当目光落到雷清蓉身上时,却变成了一种挑衅的神色,隐隐地透出一种骄横和洋洋自得,拉长了声音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想隐瞒大家,那钱村里开支了!”说完,目光又狠狠地剜了雷清蓉一眼,意思是告诉她:看你怎么办!

“什么,花了?”雷清蓉还没答话,众人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一般,又忍不住纷纷叫了起来。

雷清蓉等大家说完,这才又“霍”地一下站起来,冲村主任厉声问:“那么大一笔钱,是怎么开支的?”

此时,雷清蓉心里也腾腾地蹿起一股股火苗来。如果说刚才她是因为心情不好,无意间和支书、主任抬了杠,可现在,她却是在自觉地和他们过不去了!那可是大家的血汗钱,又是那样大一笔,不能说花了就花了!她在质问罗述良时,脸也是红彤彤的,声音又尖又高,每个字都像是一颗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小石子。

“怎么开支的,难道要让你知道吗?”罗述良眯斜着眼,看着雷清蓉讥讽地说。不但目光里骄横的色彩比先前更浓,而且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鄙夷和怒气。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雷清蓉的眉毛立了起来,从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粗气,质问道:“现在广播里、电视上,都在反复强调村务公开,我是村里的公民,为什么不该知道?”

这一说,激起了更多人的愤怒,也纷纷喊了起来:“对,村务公开!”

“把村里的账公布出来!”

叫声越来越高,像是要把会场掀起来似的。

罗述良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动了动嘴唇,抬起手像是要去擦额上的汗,却又放下了,将目光移向了支书罗梦科。

罗梦科此时也紧锁着眉头,像是牙疼一般捂住腮帮。过了一会,才说:“公开就公开吧,身正不怕影子斜,反正我们没有塞腰包!”

听了这话,罗述良才回过头,对众人大声说:“好了,大家安静了!支书说了,公开就公开,我们真金不怕火炼!下面就请会计把去年集资这笔钱的开支情况给大家公布一下!”

村会计叫罗友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好人儿,他虽然也是“安公”一脉的,可平时除了搞好自己的业务外,对村里其他事不怎么过问。听了支书和主任两位领导的话后,果然从记录本上抬起头,到文件柜里翻了一阵,找出了一本账簿,然后一笔一笔地宣读起来。

会场一下安静下来。除了会计的声音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声息。偶尔有“簌簌”的风声从众人头顶掠过,可也怕打搅了大家似的,稍纵即逝。

会计宣读完毕,会场还仍然保持着那种寂静的状态。大家听明白了,这笔集资款的大部分被村支部和村委会用在办公、接待等费用上,还有一部分被顶了那些全家外出的和一些贫困户的农业税和“双提”款。开支虽然不尽合理,但笔笔分明,并没发现村干部贪污和截留的现象。

这时,支书罗梦科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站起来重重地咳了一声,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吧?我知道大家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认为我们是把买盐的钱拿来打了酱油!但又有什么法?我们村一没有集体经济,二没有外资帮助,总不能不运转吧,啊!反正我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怎么样,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啊?”罗梦科话是冲着众人,眼睛却是扫着雷清蓉。

雷清蓉一下愣了,他们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确实觉得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她又感到支书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仿佛两把刀子,恨不得把她剐了一样。她还是不服气,只窘迫了那么一会,于是又说:“就算是开支了,可不是还剩下三万多元吗?”

“三万多元修什么公路?”罗梦科还没有答话,罗述良从鼻孔里哼一声,把话接了过去。

“怎么不能修?”雷清蓉说,“不就是只垮了几个地方吗?”

“好!”雷清蓉的话刚完,罗述良就叫了起来,“你说能修,我把这三万多块钱全给你!你要修起了,我就数你能干!”

雷清蓉听了这话,不但脸又涨红了,连耳根、脖子都红成了一片。于是也气呼呼地说:“修就修,你以为离了胡萝卜就办不了席!”

“好!”村主任又叫了一声,转身向众人说,“大家都听见了,啊!她雷清蓉要是把这条路修好了,我罗述良不但见人磕个头,而且还主动让贤,让她来当这个村主任!”说完这话,村主任嘴角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