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仰头看着门楣,沉默不语,那表情似有很大委屈。
胡海潮盯了哨兵片刻,扭头便往楼上走,刚到楼梯口,便听到楼上“砰”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二楼。
楼道深处,几个兵从会议室里探出脑袋窃窃私语,见到指导员的身影,赶紧又缩了回去。胡海潮看了一眼楼道另一头雷钧的宿舍,那里房门紧闭,刚才那一声巨响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他站在楼道中间,犹豫了一会儿直接走向了会议室。
兵们正襟危坐,个个神情肃然。胡海潮进了会议室,一眼便看见已经换了身衣服,低头坐在角落里的刘良。他径直走了过去,刘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伤哪儿了?”胡海潮问道。
刘良怯怯地答道:“没事了,指导员。”
“我问你伤哪儿了?”胡海潮提高嗓门问道。
刘良吸了下鼻子:“鼻子被他们打了一拳。”
“去卫生队了吗?”
刘良摇摇头。
胡海潮掉头吼道:“还有两位大爷呢?”
李朝晖和中士肖康平腾地站了起来。
“陈小毛,范得贵!给我把这三位爷送到禁闭室去,把鞋脱了,腰带解下来。”
两个被叫的士官,站在那里不置可否。
李朝晖说道:“指导员,是他们先动手打人的。我一句话没讲就回来向您报告了,凭什么要关我禁闭?”
肖康平接口道:“我也不服气,我们仨都没动手!你就是要关我们,也要先听我们解释清楚。”
“解释个蛋解释!我和你们连长受处分,跟谁解释去?你们仨是没动手,但人家为什么要打你们?”
“三连欺负人!”李朝晖和肖康平几乎异口同声。
胡海潮正要开口,兵们呼啦啦全站了起来,看向门口。雷钧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顺手拖过陈小毛身后的凳子坐了上去。
胡海潮看了雷钧一眼,回头说道:“都坐下吧。开完会,你们三个都给我去禁闭室,我不想再听你们解释!”
胡海潮坐到雷钧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兵们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不时地有人拿眼来偷看两个主官。
“李朝晖!”沉默了好久,雷钧突然说道,“在篮球场你跟三连连长说什么来着?”
“没,没啊。”李朝晖的声音怯怯的,起身左顾右盼,满头雾水。
雷钧说道:“你不是跟三连连长说,要打就打吗?”
李朝晖这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嘟囔了半天,谁也没听清他在说啥。
“怎么,怕啦?”雷钧问道。
李朝晖抬起头来:“连长,三连连长太欺负人了,咱九连的人又不是被吓大的……”
“行了!”雷钧抬手一挥,“我就问你,现在我带你去跟三连打架,你敢不敢去?”
兵们都一脸诧异地看着雷钧,不知道连长说这话是啥意思。李朝晖也是如此,脑子里飞快地在揣测连长到底想听什么。只有胡海潮一脸舒展,他清楚自己这个搭档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雷钧不等李朝晖反应,一脸不屑的样子,转而说道:“李朝晖不敢,你们呢?谁敢跟我去?”
“我去!”刘良的声音,炸雷般地响起。
雷钧笑道:“没被打怕呢?你还敢去?你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刘良挺胸仰头:“就怕连长你不敢去!你要真敢带我们去,咱九连的人都不是孙子!”
“是吗?”雷钧问大家。
“是!”兵们呼啦全站了起来,大声回应。
雷钧的脸上灿烂得光芒四射:“好!都有种,都是爷们儿!”
胡海潮在一边说道:“你们难道都不怕犯错误?”
没人回答。他又补充道:“这次咱们要再打吃亏了怎么办?”
这次李朝晖来劲了:“吃亏了也要打,咱九连没有孬种!”
雷钧翻眼看着他:“你刚才怎么蔫了?”
兵们大笑。李朝晖不以为然:“我刚才以为连长在跟我们开玩笑!”
雷钧也差点被他逗乐了,忍着笑,板起脸说道:“我是不会带你们犯错误的,我就是想,指导员也不会答应。这架要打,但要打得光明正大,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知道三连为什么敢这么嚣张吗?”
众人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三连连老侦察连都不怕,号称一个人顶一个班,一个排顶一个连。他们牛气是有底气的,陆军常规训练科目,在二团首屈一指,在整个D师里也是数得着的先进单位!光今年,就有三个人进了军区和集团军的特种部队,刚刚师侦察营挑走了八个!”雷钧说完顿了顿,环视三十多个沉默不语的部属,接着说道,“咱们所有人加起来,充其量只能算个加强排。你们说说,咱拿什么去跟人打?”
全场鸦雀无声。
胡海潮清了清嗓子:“落后就得挨打!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就是群残兵败将,一无是处。所以,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雷钧接着环顾道:“还敢打吗?”
连长和指导员一唱一和,再笨的兵,用脚丫子也能揣摩出这哥俩唱的是哪一出。说话的还是下士李朝晖:“连长,指导员,你们也不用激将了。鸟为一口食,人争一口气!”
陈小毛拍案而起:“士可杀,不可辱!”
雷钧说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更贵在知耻而后勇。”
胡海潮接着说:“你们应该看出连长受了多大的委屈,三连连长当着团长的面挑衅,我们必须得接招,这也是为咱九连正名的最好时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相信,在座的任何一位同志,都不可能对这种挑衅熟视无睹,当然,我们也是基于对各位的信心,才会这么有底气答应和他们对抗。我和指导员只是做了一个男人都应该做的,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雷钧说完这些,又接着说道,“差距是明显的,所以任何所谓的平等对抗的规则,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公平的。我希望各位作好心理准备,他们会拉出二十个一年度的新兵,我们也要出二十个兵,常规科目,单兵对抗,整体评核!”
激情过后,兵们都冷静了下来,没有人搭腔。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对抗意味着什么。甭管有多么的愤愤不平,终究还是要真枪实弹地去比拼。
胡海潮站起来一声暴喝:“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三十个人同声喊道。
“留给我们只有六天时间,是骡子是马,就看各位的了!”雷钧的眼睛缓缓地扫过每个兵的脸庞,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兵们散去,两个人都在会议室里愣愣地站着。过了好久,雷钧长舒一口气,轻声说道:“老胡,谢谢你!”
胡海潮故作轻松道:“怎么样?我这个指导员配合得还算默契吧?”
雷钧仰头无声地大笑道:“还是那句话,团长大人英明!要是尿不到一个壶里,他是不可能把咱俩凑一块儿的。”
胡海潮笑容有点勉强,转而问道:“人还关吗?”
雷钧抬手道:“你是支部书记,这事儿你说了算!”
胡海潮像在自言自语:“戴罪立功吧,对抗的时候要是掉链子,再补回来。”
雷钧说:“老胡,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冲动了?”
“没有!”胡海潮很坚决地摇头说,“是我想得太多。”
雷钧爽朗地笑着说:“这几天,咱们伙食好好改善改善,等事情完了再找团长给咱们加给养。”
“嗯!”胡海潮笑道,“顺便让团长给你买只不锈钢的保温杯,那玩意儿摔不烂!”
雷钧脸色微红:“看来还是秦大炮比我了解你,他说得没错,你胡海潮就是一肚子坏水!”
胡海潮大笑:“有仇不报非君子!”
五 雷霆万钧
成功地调动起兵们的士气后,雷钧长舒了一口气。但冷静下来后,他还是有点儿后怕。在兵们甚至胡海潮面前,作为一连之长,连队的主心骨,雷钧不敢流露出半点底气不足的样子。他十分清楚,单挑全团的训练标兵单位,差距摆在那里,甭管同志们有多么不服气,最后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决定对抗的过程虽然看上去有点草率甚至自不量力,但终究是木已成舟,如今已置身风口浪尖,没法也容不得他去反悔。这件事对他、对胡海潮和对整个九连来说,都意义非凡,容不得一点儿闪失。这是他重新杀回二团后的处子秀,如果演砸了,不仅对自己的信心是个考验,更会影响兵们的士气。他并不怕输,因为结果早就注定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人,这是他雷钧也是整个九连的底线。
如何演好这场戏?在这个重要关口,苦苦思索的雷钧,想到了张义。
奉命组建侦察营后,张义和他的老搭档郑少波,整天东奔西走,忙得四脚朝天,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曾经和未来的搭档。心细如发的郑少波倒是往九连打过一次电话,雷钧跟他还没聊上两分钟,便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炸雷般地打报告,郑少波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再见,就匆匆撂了电话。
回到二团的这段时间,雷钧很想去找张义和郑少波取点儿经,哪怕听几句宽慰和鼓励的话,可是犹豫了几次,还是不敢打搅他们。他知道,虽然侦察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上到下众星捧月,跟娘不亲、爹不爱的九连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越是这样,主官的压力越大,这哥俩肯定不比自己轻松。但这一次,事关荣辱,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张义给自己出点儿主意。
张义对雷钧的电话丝毫不觉得意外,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这让雷钧有点儿于心不忍,吞吞吐吐,心不在焉。张义倒是挺敏感,觉出雷钧的情绪有点低落,在电话那头说道:“怎么了这是?你小子这连长当得是不是憋屈了?”
雷钧苦笑道:“没有,挺好的。”
“得了吧!挺好的你会给我打电话?”张义说道。
这话让雷钧听着,鼻子有点儿发酸,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张义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没等雷钧开口,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你也别骗我了,你现在的处境我清楚得很,听说你还和秦达陶铆上了?”
雷钧头皮发麻地问:“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才多大会儿工夫!”
张义笑得没心没肺:“你也不想想我张义是吃哪碗饭的?你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还想躲得过我这火眼金睛?”
“你这侦察营营长真不是盖的。”雷钧没兴致开玩笑,反问道,“你是不是感觉我雷钧是堂吉诃德?”
“谁?”张义问道。
雷钧撇撇嘴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自不量力?”
张义道:“你做得没错,换上我,也会这么干的!”
“谢谢!”雷钧心里暖暖的。
张义道:“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没有用。你比我还明事理,肯定清楚这事对你的意义非比寻常。时间这么短,你就是让我现在在侦察营挑几个兵跟他们斗常规课目,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不必太在意结果,我想邱团长也不会对你们有过分的要求。”
雷钧点头称是:“我怕的是输人,影响士气,耽误大事。”
“耽误什么大事?我告诉你,不管九连的番号会不会取消,你都不可能在九连当一辈子连长!”张义说完,突然提高嗓门说道,“你小子不会又把胸脯拍得咣咣响,跟老兵们承诺了什么吧?”
雷钧道:“我当然没那么傻。但说实话,如果他们自己不愿退役的话,我倒是希望他们都有机会留下来。毕竟,我自己是经历过的……”
张义赶紧道:“理解,理解!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这次跟三连对抗,还是关乎九连的命运,你要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
雷钧道:“你说得轻巧,我跟师长和团长都承诺过,如果不能兑现,我也不可能再赖着不走了。”
“那会怎么样?”张义显然是有点儿紧张。
雷钧笑笑说:“坚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换上是你,你要怎么做?”
“你想太多了!”张义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便话锋一转,“秦达陶这个人不坏,只是有点儿蛮不讲理,而且自我感觉太好。骄兵必败,打蛇打七寸,你只要抓住他的弱点,并非一点机会都没有。”
“哦?”雷钧来了兴致,“你给我当会高参,支支招。只要不是旁门左道就行。”
张义哈哈大笑道:“秦达陶在侦察连当过两年排长,后来提副连才调到三连的。他当排长的时候,我是副连长,配合还算默契。可这小子心里一直对我不服气,调他到三连前,我已经提了侦察连的连长,他就逢人便说一山难容二虎,是我在排挤他。余师长当年还是团长,为了这事冒了火,拍着桌子说秦大炮你要是有本事把张义给比下去,老子就直接让你去当侦察连连长!秦大炮来了劲头,说团长你讲话要算数,我要是输了,以后只要碰见张义,就给他行礼、躹躬、让道。”
张义说到这儿就停了,雷钧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他就输了啊。”张义笑道,“输得很惨。以他的个人素质,本来不至于这么难看。我那会儿还真有点儿发憷,担心赢不了他丢了人又丢了这个连长的位置。没想到这伙计脑子一根筋,我知道他的底细,就有意去挑他不太擅长的科目和他比,他这人不能激将,一激将就老子天下第一。那次他输得心服口服,后来碰见我,就远远地绕着走。没想到,这伙计又长本事了,把我当年对付他的这招活学活用,拿来对付你们了。”
雷钧笑道:“这个似乎有点儿不厚道。再说了,这个例子能说明什么呢?我再激将他,可还是要兵们去比啊!就现在这种状态,九连的兵们比什么都占不了上风。”
张义气得哇哇叫:“小雷,你小子也有犯傻的时候啊?还非得我把话挑明了说吗?”
雷钧皱起眉头,愣了半晌还是不知所云,便催促道:“痛快点儿,我这脑子现在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