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金痛骂的气象局,这次预报出奇的准确。下午一点多,天色突变、狂风骤起。一个小时前,农场周边近百户牧民在政府的组织下,拖家带口、赶着牛羊悉数涌进了农场。一排用来放置大型农耕机械的平房成了牧民暂时栖身的地方。
风雪来临前,当地各级政府虽然已经提前作好了准备,动员、撤离了部分百姓。但这些习惯独来独往、分散而居的农牧民中,仍有一部分人不以为然。每年总会有那么几场或大或小的暴风雪,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处变不惊了。
谁也没想到,这场西伯利亚寒流引发了当地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给政府和当地驻军来了个措手不及。地区救灾办的求助电话越过D师,直接打到了农场。有个叫庆格尔泰的地方,十多户牧民还未来得及撤离,昨天晚上的大雪几乎封山,派去的民兵小分队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络。情况十分危急,请求农场派兵支援。老金放下电话,吹响了哨声。十多分钟后,一辆旧式解放牌卡车,晃晃荡荡地冲出了营地。
庆格尔泰在蒙语中是“欢乐”的意思,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地处额济纳河平原边缘,紧临阿拉善高原,离D师农场直线距离也有七八十公里。这里地势比较复杂,大小丘陵纵横交错。因为尚未通公路,只有几条被农牧民们踩出的小道。所以,即便没有下雪,没有来过这里的人想刻意找到这个小地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金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全农场只有他和士官老赵曾经来过这里。大约是在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暴风雪的天气,为了寻找牧民丢失的羊群,他和老赵以及五个战士徒步跋涉了两天一夜。要不是庆格尔泰的牧民及时发现了他们,他们七个人肯定会被活活冻死在山里。所以,老金对那里的百姓有着特殊的感情。因而他在电话中听到“庆格尔泰”四个字后,眼眶一热,心急如焚地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那里。
雪越下越大,被狂风裹挟着,漫天飞扬。老“解放”大鼻子上的铁皮盖子,被风刮得“咣咣”作响。有那么一会儿,缩在蒙着帆布的车厢里的雷钧,总感觉这车像在飘移,晃晃悠悠的,随时都可能被掀到空中,然后再翻几个跟头,“轰”的一下,再来个四脚朝天……
好几天后,兵们才知道,这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暴风雪,风速超过110km/h,几乎赶上了1977年美国水牛城那场号称史上最大的暴风雪的风速。强劲的风把地上的积雪也吹了起来,在之前深达半米的雪上又堆积了近一米的积雪,有些地方的积雪甚至超过了五米!但他们回程的时候,发现被弃在洼地里的老“解放”,埋在了雪里,只露出了车顶。
卡车在艰难地爬行了三个多小时后,终于熄了火。老金嘴里叼着烟,从驾驶室里跳下,一脚踹在车厢上,大声地吼道:“下车,快下车!”
雷钧掀开帆布,第一个从车上跳下,差点儿被暴风雪掀了个跟头。
“见鬼!车子趴窝了,咱们农场就该配辆坦克!”老金迎着狂风,声嘶力竭地喊道:“同志们,这里离庆格尔泰大约还有不到二十公里。对不起了,只能弃车徒步过去了!”
老赵在后面喊道:“场长,我们都准备好了!”
“都跟着我,低着头,一个都不准掉队。咱们争取天黑前赶到目的地,同志们有没有信心?”老金须发贲张,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有!”二十多条汉子仰天长啸。
铁下心要杀回二团当侦察连主官的雷钧,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么好的素质,跟着一群几乎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战友们会如此吃力。他真的很想很想在雪地里好好地躺上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如果现在被截掉,都不用打麻醉针,就连裤裆里的那玩意儿都被冻僵了。
老金和走在最后压阵的老赵一直不知疲倦地给同志们打着气,这是两个已经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在这个队伍中,有一半人都比他的年龄大。也许,是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但雷钧看到更多的是他们坚定的眼神。这是一群曾经被出身将门的大才子雷钧,鄙夷地称做“鸟兵”的后勤兵。他们和所有中国军人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精神,一种在危难时刻,在国家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候,体现出的中国军人的精神!
“呼哧,呼哧!”兵们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在呼号的狂风中仍然清晰可闻。他们顶着狂风,像一群迁徙的企鹅,在深达几十厘米的雪地里,倔犟而艰难地向前挪动。
四个小时后,走在前面的老金爬上一道雪岭,兴奋地欢呼道:“同志们,前面就是庆格尔泰,我们终于到了!”
几个战士终于扛不住,双膝跪地。
“都起来,找到牧民咱们好好地喝上几碗马奶子酒暖暖身子。挺过了今天,老子给你们请功,让你们睡上三天三夜!”老金哑着嗓子焦急地吼道。他知道,同志们的体力透支到了临界点,这时候一刻也不能放松。
眼前的阵势,让同志们倒抽一口凉气。雷钧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片断。也是这样的暴风雪,也是这样的山峰……一座一座几乎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山峰。虽然这山丘不成气候,但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在飞舞的暴雪中,显得蔚为壮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空山寒谷、风急雪紧,庆格尔泰早已面目全非,到哪里去找那些失散的牧民?雷钧一脸迷惘,这个时候,他真正感觉到,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堪一击。
“老赵,唱首歌!同志们跟紧了,不要掉队!”老金像一尊天神,大衣的下摆在风中呼呼作响。他们唱了起来:
雪皑皑,野茫茫,
高原寒,炊断粮。
红军都是钢铁汉,
千锤百炼不怕难。
雪山低头迎远客,
草毯泥毡扎营盘,
风雨侵衣骨更硬,
野菜充饥志越坚,
志越坚。
官兵一致同甘苦,
革命理想高于天,
高于天。
……
歌声响起,战士们精神大振,他们互相搀扶着,引吭高歌、疾步前行。
熟悉路线的老赵已经彻底蒙了。炮兵出身的老金,竭力地回忆着进山的路径。职业习惯,使得他每到一个陌生的,地形复杂的地方都会记下地形与坐标。但当年之行,已年代久远,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只依稀记得,庆格尔泰在西北面,需要穿过至少五六个小山丘。
没有电台,无法和当地政府取得联系,更不知道进山的民兵小分队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一切只能靠自己。当年的许多情景已经模糊,但最后被困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一次他们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体力完全透支,两个战士几乎冻僵,深度昏迷。他们完全是靠着原始的求生本能和坚强的意志,才撑到了牧民们发现他们的那一刻。
望着战士们焦急而又期待的眼神,老金忧心如焚,再这样下去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又将重演。只有让兵们动起来,哪怕再疲惫不堪,也不能坐以待毙。何况,那些被风雪围困的牧民们,早已望眼欲穿。早一分钟找到他们,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茫然无措中,老金果断地将二十三人分成了三个小组,他和老赵各带一个小组,上尉熊得聪带着另一个小组。兵分三路,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推进。
雷钧跟在了老赵的这一组,他且行且回头,目送着老金在雪地里蹒跚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个男人令他感动,更给了他信心和力量。应浩是自己的好兄弟,老金更像自己的叔辈。他觉得,自己的血已和他们的流淌在一起。这时候,他担心老金的安危比担心那些失散的牧民更甚,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金平安归来。过了这一关,他一定要陪着他好好地喝上一次酒!
天已经黑下来了,气温越来越低,狂风暴雪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个小时后,翻过一座雪丘的第二小组,终于碰到了三个穿着军大衣,戴着皮帽的年轻人。他们是民兵应急小分队的成员,三个小时前,他们找到了一户牧民,并且将这一家老小送到了十多里之外的一处新建的选矿厂。刚刚返回,便碰到了雷钧他们。
三个人都不太会说普通话,好在老赵通悉蒙语。据他们介绍,还有八个队友就在附近,他们已经救出了更多的人,这些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安置在了那个选矿厂。现在确定尚未找到的还有四户牧民,这四户都是以牧羊和挖掘肉苁蓉为生,居无定所,其中一户还是今年刚从河南来的汉民。
有了三个蒙族民兵当向导,兵们直扑眼前庆格尔泰最高的乌兰察布山。与此同时,管理员熊得聪带领的第三小组,在另一个方向碰到了民兵小分队的另外八个队员。两个小组很快会合在一起,近三十人的队伍,开始向山顶进行拉网式搜索。
老金带着七个战士很快便发现了第一个目标。这户牧民住在乌兰察布山东南面的山脚下,那里地势较低,山上的很多雪被风刮到那里沉积,一间由土砖与石头胡乱垒起的房子,一半已经被积雪湮埋。如果不是一个战友误打误撞,根本就看不出那里有一户人家。
几个人在屋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回应。老金像疯了一样,带领着战友们用双手奋力地刨开门前一米多深的积雪,然后破门而入。主人显然是不久前在屋里生过火。屋里暖烘烘的,却空无一人。四只小羊羔拥挤在一个角落,惊恐地看着这一群不速之客。
“场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撤退了?”一个老兵轻声地问道。
老金在屋里转了一圈,盯着小羊羔,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说道:“快,快看看周围有没有羊圈!”
果然不出所料,兵们在距离小屋近百米的一个背风处,发现了一个羊圈。这羊圈有一半是露天的,另外一半盖着油毡与秸秆,已经被积雪压得摇摇欲坠。靠近羊圈,便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吗?”老金大声地问道。
“咩”一声怯怯的羊叫声,接着,叫声此起彼伏。
走进羊圈,战士们都惊呆了。一个妇人席地而坐,靠在墙上,看上去已经沉沉入睡。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一只小羊羔,身边围着十多只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的山羊。妇人年过半百的样子,苍白的脸上沟壑丛生,看上去饱经沧桑。
“大姐!”老金上前轻声地叫道。
妇人眼皮跳动了几下,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羊羔。老金跪在地上,双手抓住妇人的手臂:“大姐,我们是解放军,来救您了。”
妇人动了一下,仍旧没有应声。
“快!再来两件大衣!”老金心里咯噔了一下,脱下大衣盖在妇人的身上,对战士们说道:“你们负责把羊全部转移到大姐家里,一只也不要落下!”
老金抱起妇人,疾速冲了出去。身后的战士们,全都敞开了大衣将羊裹进了怀里……
屋内,妇人轻叹一声,睁开眼迷惘地看着围在身边的战士们。老金搓搓手,兴奋地叫道:“大姐,我们是解放军,羊都给您抱回来了,都活着呢。”
妇人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劲儿地点头说:“谢谢,谢谢……”
等到妇人缓过劲儿来,战士们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的妇人才三十八岁,是汉族人,十九年前嫁到了这里。儿子已经在旗里读职高,丈夫在百里之外的煤矿当工人。冬季来临之前,她和丈夫就将家里的一百多只羊卖掉了大半,只留下了几只种羊。
也许是没找到她住的地方,乡里并没有通知到她家,她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雪。暴风雪越来越大,她担心羊会冻死,又怕羊受惊吓,就一只一只地往家抱。也许是太劳累了,再加上低温受寒,结果在跑第五趟的时候,突然两眼发黑晕了过去。好在,那些羊好似通人性,都依偎在她的身边,她这才没有被活活冻死。
看到妇人并无大碍,老金和战士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如果雪还不停,到了天亮,这小屋就得被大雪掩埋。现在外面已经是寸步难行了,还有失踪的群众等着去救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上山。这时候,想要扛着那虚弱的妇人撤离到数十里之外的选矿厂,是不现实的。老金忧心忡忡、焦头烂额。
那妇人看出了老金的忧虑,轻声说道:“你们不用管我,先去救其他人。阿尔布古老爹一家,就在我们后面不到两里的地方,住在半山腰,中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们。他家有一百多只羊,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要冻死多少只。”
老金突然心里有了主意,他对两个年长一点的士官说道:“你们俩留在这里照顾她,再过三个小时我们还没回来的话,你们就把大姐送到阿尔布古老爹家。那里的地势高一些,大雪还不至于把房子埋了。等到天亮以后,我们再作打算!”
另外一面,二十多人的搜山队伍已经找到了最后两户牧民,万幸的是,除了冻死了几只羊,那七个牧民都安然无恙。精疲力竭的雷钧担心老金的安危,不顾众人的劝说,坚持要带着两个战士去寻找。熊得聪和老赵领着余下的人,在牧民的指引下,直扑阿尔布古老爹家。
老金在阿尔布古老爹家门口碰到了大部队。三十多个人奋力抢修,等到把老爹家已经坍塌了一半的羊圈里的羊悉数救出时,老金这才发现雷钧和两个战士不见了。累得站立不稳的老金,听说这三个人去找自己了,又急又气,一脚将熊得聪踹倒在地,哑着嗓子大骂:“你这个脑袋是不是和他一样,被驴踢了?”
熊得聪爬起来撇撇嘴说:“这小子少根筋,我和老赵根本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