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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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声音是有味道的(4)

下粥菜有家制的,比如我外婆善制两样粥菜:腌萝卜干、盐水花生。她做萝卜干讲究一层盐一层萝卜,封瓶而装。有时兴起,还往里面扔些炸黄豆。某年夏天开罐去吃,咸得过分,几乎把我舌头腌成盐卤口条。外婆倒振振有词: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萝卜多喝粥啦。萝卜本来脆,腌了之后多了韧劲,刚中带柔,口感绝佳。配着嘎嘣作响的炸黄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雳火。到夏天嫌黄豆胀肚,就单吃萝卜干。当然,萝卜干在我小时候是穷人配制,好一些的人家吃酱菜。江南人爱一切丝状的东西,比如鸡丝拌面、大煮干丝,酱菜也最好是丝条状。黄瓜、莴苣、萝卜、生姜、宝塔菜之类的组合,酱腌的美味。吃酱菜的好处在于口感参差细密。黄瓜爽,莴苣滑,萝卜韧,生姜辛,宝塔菜嫩脆得古怪。酱菜配粥胜于配泡饭。因为粥更厚润白浓,与酱菜丝对比强烈。

夏末秋初,到螃蟹将来未来,孩子们开始习惯性发馋时,阿妈们有种拿手菜,用来勾兑泡饭,我家乡叫作“蟹粉蛋”。说来无非是炒鸡蛋,但点石成金的是加了些香醋,配了些姜末。炒功得当的话,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黄味如蟹黄,其实都是醋和姜的功劳。搁凉之后,眯眼一看真以为是蟹,吃起来被姜醋二味哄过,可以多吃一晚凉泡饭呢。无锡这里,夏天生姜常见。大概是怕吃太冷,着了寒。消夜若喝黄酒,便会加姜丝和冰糖,配螺蛳吃。蒜泥白切肉,肉片好了,肥的韧,瘦的酥,蒜泥里也要姜末,味道略冲,但据说不会着了寒气。

我吃过的最清凉爽快的夏季拌菜,是江南人省钱的法门之一。比如哪家买了西瓜,一刀两半,把红瓜瓤剔去,剩了绿皮,再把外层纹路刮掉,剩下瓜皮剁片切丝,蘸酱油吃,清新爽甜,实在妙绝。当然这加工活不能让孩子做。我有堂弟自告奋勇处理这个,结果瓜瓤没处理好,一筷夹起来,连绿带红,惹得大家吃两口就怪叫一声——想一想,西瓜蘸了酱油塞嘴里,得是什么怪味道?

夏天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了,藕则脆得能嚼出“刺”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粗绿茶,意外地相配。

《书剑恩仇录》里,玉如意勾引乾隆到院子里,请他喝女贞绍酒,又端上肴肉、醉鸡、皮蛋、肉松来。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鲜韧而且凉,不腻;醉鸡比老母鸡汤易入口得多;皮蛋凉滑半透明,本已妙绝,再来个豆腐,浇好酱油,味道绝妙;肉松最为爽口。这些东西加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来嘛,才子佳人夏天吃消夜,先来个大肘子,相看两厌,真是不要谈了。

《水浒传》里面,杨志送生辰纲,逼军汉们大热天走,也难怪军汉们生气。黄泥冈上,白胜叫卖两桶酒。中国元朝之前无蒸馏酒,如此料来,那酒该是村酿,大概类似于醪糟的味道。众军汉凑钱喝酒,还被晁盖一伙饶了几个枣子吃。那几段是《水浒传》全书中,我所见最温馨的场面:虽然意在下蒙汗药盗生辰纲,可是军汉们一路挨鞭子晒日头,在黄泥冈上终于能躺一躺,买来了酒解渴,还吃着枣子,那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还那么温柔:“都是行路人,哪争几个枣子?”这份情怀,哪怕晁盖们当场鼓动“要不我们一起分了生辰纲,再把这桶酒和这几车枣子吃了”,估计军汉们也肯了。

大夏天喝醪糟有多美妙?重庆、四川、贵州都有冰粉卖,我在四川和重庆所见的铺子,多一点儿花样,可以加凉虾和西米露,再加红糖和醪糟。我喜欢跟老板娘说,免去其他,直接来碗冰醪糟。冰醪糟和冰啤酒,都好在第一口。端着碗,刺溜吸一口,满嘴冰凉,又甜,又有醪糟那股子酒味,杀舌头,让你不觉就嘴发咝咝声,略痛略快,太阳穴都冰得发痛,这才叫作真痛快。然后徐徐喝第二口、第三口,咕咚咚下肚,满嘴甜丝丝的,老板娘,再来一碗!

夏天的凉白开

所谓夏天,就是蚊香、蝉声、游泳池的味道,晒到要被燃起的竹冠,电风扇吱吱嘎嘎旋转的影子,冰激凌和刀切西瓜红艳艳的咔嚓声。以前夏天热,家里没空调,电风扇开到足都嫌慢,只好自己想邪招。草席睡久了,热得要把皮肤粘住,换竹条凉席,还是热,就隔一小时用凉水抹布擦一遍竹席。再热起来,把竹席一抽,坐在凉凉的瓷砖地板上。坐了一会儿,嫌不过瘾,趴下,脸贴地板,觉得凉意沁人心脾,趴着看会儿书,就睡着了。爸妈一回家吓一跳:儿子四仰八叉,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睡得傻笑呢!

夏天喝水,和冬天喝汤一样,既补充水分,又慰藉体温。眼里火红时,一杯水就是清凉世界。大热天,看见一杯冰水,一气儿喝干,阿弥陀佛,全身都通透,抬眼便看见佛祖了。没有孙猴子的法术,不能呼云唤雨,只好周全自己:喝汽水!喝茶!喝凉白开!

众所周知,两广、南洋人说喝凉茶,其实倒未必是茶。菊花茶、金银花茶可以算,泡罗汉果、煮胖大海,也能入列。这传统古已有之:明朝时橘子皮泡茶很盛行,取其清爽;梨汁茶也有,甜滋滋的,好喝,还治咳嗽。茶里面搁枣子补气益血,《西游记》里头多目怪请唐僧师徒喝过。我小时候,市面上少罐装凉茶卖,但家家都会弄点金银花茉莉花,念叨几句清热去湿。总之,都是指望茶里面加些东西,清新补气,解了渴,还治疗了身心,美哉。

江南夏日,以前常有两种摊子,卖两样家伙,极像是凉茶的思路。一是鲜榨甘蔗汁配上煮的大青叶汁。甘蔗汁本来甜浓略黏,但大青叶汁清淡茫远。二者一混合,颜色青绿,光看着都清凉;夏天喝来,最是解暑。二是大青叶汁配西瓜皮汁——后者听来很诡异,但江南人夏天吃了西瓜,确实也有些家庭会把西瓜皮留下,切片清炒或凉拌酱油,用来下粥,味道好过萝卜干。西瓜皮汁不如西瓜汁甜,但别有清香,与大青叶汁一合,看颜色就解了一半暑气。

瓶装可乐流行开去后,上述两种饮品日渐稀少。毕竟碳酸饮料解暑立竿见影,打一个嗝,就把郁积在肚子里燃烧的火给吐了一半,比喝甘蔗汁爽快。但是江南的老人家,到夏天看着挥汗如雨、火急火燎的少年,都会禅意十足地念两句话——“心静自然凉”“越喝甜越是渴”。到现在,还是有老人家摆这种摊儿:粗绿茶叶,拿大桶熬了,分玻璃杯装好,杯口用玻璃板盖住。摊子摆在树荫下,远望去绿油油一片杯子。你过去,掏个硬币,老人家给你一杯凉好了的绿茶,咕咚咚喝。能被人咕咚咚喝的,不是什么好茶,自然谈不上口角噙香、回味隽永,但一口苦甜苦甜的味道下肚,口渴确实解了,满嘴清爽不黏腻。再喝一杯,身体都轻快了好些。喝完骗腿上车,阳光里继续往前溜达。老人家洗罢杯子,从大桶里再倒出绿茶来。蝉声不休,夏天的日子还长得很。

以前还没有桶装饮用水时,最常喝的,还是凉白开,而凉白开这玩意儿从制作到入嘴,过程都无比漫长。人渴起来,总想一偏头,凑着自来水水龙头牛饮一气,但爸妈不许,怕喝泻了肚子。自来水灌进开水壶,烧水;人渴着,半绝望地看开水壶,满心毛毛扎扎:一会儿觉得这水温吞吞,一辈子烧不开;一会儿觉得这水越来越烫,看着都出汗,谁想喝啊。终于水壶开了,拿起刮痕累累的粗大搪瓷杯,倒了一整杯,看着滚烫的白开水,觉得面对个刺猬:不喝吧渴,喝吧烫。

于是想法子了,比如,接一脸盆的自来水,把搪瓷杯浸在里头;比如,拿两个搪瓷杯,把水来回倒,边倒边吹气。家里有冰箱后,我还从冰箱里掏过老爸冰啤酒用的冰块,扔进搪瓷杯里。如此折腾过一遍,见搪瓷杯里似乎不再水汽袅袅了,觉得凉了,手忙脚乱喝一口,然后捂着嘴生气:又烫着了!不喝了!去去去!

所以,白开水最后不是等凉的,而是忘凉的。小孩子热情来去如潮水,发现白开水搁凉费时良久,就生气,就搁下跑一边去,转头就忘了。总得山重水复之后,回来看见搪瓷杯,这才想起来:噢,刚才还搁着凉白开呢!这才想起热来,这才想起渴来。好,喝。

凉白开最好的味道,总是第二口。第一口通常喝得急,急了容易呛,而且嘴干渴得久了,满嘴里都沙沙响,渴得发黏,尖着嘴吸一口,更像是说:嘴啊,先润润,醒醒吧,有水喝了。第二口才是真格的,咧开嘴,很豪迈地吸方方正正一整口。水进嘴里,来不及品——当然水也没什么好品,其长处主要是温淡润,就像夏天雷阵雨之前,天空沉暗,空气里弥漫雨的味道一样鲜明——就咕咚咕咚下去了。连喝几大咕咚,第二口才算完,夏天的凉白开,搁得再凉,喝了也不像冰镇了那般爽利明快,直冲脑门,却像刚洗了温水澡换上件白汗衫,焕然一新地舒服。更妙的是一低头,发现喝了这么一口气,还有一大整杯在,心怀大宽。比起喝小瓶可乐,一口咕嘟咕嘟下去,发现只剩半瓶了那种紧张感,恰成对比。于是在大夏天午后,蝉声织着丝,人盘腿坐在地上,半个脑袋塞搪瓷杯里,咕咚咕咚喝,从急吼吼到慢悠悠,最后温淡舒展而悠长,凉白开的味道,也就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