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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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长声(3)

他的声调蓦然沉痛起来,一扫先前说故事时刻意的轻松:“我这个人不信鬼神,本土的外来的都不信,但今天倒是忽然觉得,国芳现在应该还是在什么地方,只不过先去探探路,找个好位置等我们。他本来也是我们里面最有劲最能闯的,做什么都最着急,手脚最快,这次还是叫他抢了先,倒叫我这个老家伙惭愧痛心……惭愧痛心啊!”“我没有来得及赶上见他最后一面,今天只能在这里送他最后一程。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个片子,几次打电话来和我说这事,这是他的一桩心愿,却没来得及了。按理说朋友相识半辈子,应该是正楠或是我替他把这件事情办完,可惜现在无论是正楠还是我,都老朽无用了。好在我们虽然老了,儿辈们还很年轻,国芳没来得及而我已经无力去做的,今天在这里,一并交给静言了……”听到这里,安静的会场瞬间无声涌起了波浪,程诚只言片语之中,分明已经把《长声》的导筒交到了程静言手里。穆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间脑子彻底空白了,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之后程诚再说什么,抑或是程静言也说了什么,一个字也灌不到耳朵里。

业已遗忘的孤立无援、心中空空的感觉忽然回来了,她简直要站起来不顾不管地冲出去了,刚一动,却收到别处投来的视线,定定望向她。穆岚心中一凛,目光锐利而倔犟地回视,又在看清对方是坐在会场另一个方向的何攸同之后,如释重负地松懈了下来。但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她的心事已经尽显无遗,穆岚飞快地垂下眼,恰好这时追悼会也到了最后,到场的来宾再依次向死者的照片和死者遗孀问礼,穆岚趁着这一刻的混乱,站起来远远地给孙国芳再鞠了一个躬,就转过身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放眼过去黑压压一片的大厅,逃也似的跑了。她是此时唯一逆人流而行的人,哪怕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但何攸同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她,见穆岚匆匆离开,眼神一暗,向结伴同来的同一个公司的女星说声“我先失陪一下”,就也跟着穆岚的脚步追了过去。离开了仪式的现场,穆岚站在此时还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发愣,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又怎么走,忽然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呼喊:“穆岚。”她的气息有些焦急,但那个声音清晰而沉稳,穆岚转过身,面色苍白而神色黯然地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何攸同,什么也没说。

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正是礼堂的某个出口,实在不是避开人说话的好地方,何攸同四下一望,看见不远处有张屏风,朝穆岚示意:“别站在这里,来,这边走。”他护着穆岚走到屏风后面,再次站定,穆岚才像是猛然醒了一样,死死盯住何攸同:“怎么会是……”她也不知道想说的是“怎么会是程静言”还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而两个问题看起来都蠢透了,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穆岚的指甲陷进了手心深处,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像只跳进了陷阱的兔子。”何攸同依然静静凝视着她,直到她说出这句话,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僵硬,这才开口:“我以为你一直在期待这天。”穆岚瞪大了眼睛:“我疯了吗我……我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又陡然停了下来,明白了何攸同的言下之意。再不像一只受到威胁而张牙舞爪的母狮子,穆岚抿了抿嘴,静了许久,才浮上一点略带苦笑的神色:“不行,还不是时候,我没办法……现在的我不能这样和他一起工作。”“因为害怕?”何攸同轻轻问。穆岚抬头看向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些线索,可对方只是专注地等待一个答案,不给她任何的暗示。

何攸同认真得有些陌生,脸上的笑容都多多少少隐去了,穆岚一怔,下意识地摇头:“不……”她竭力想否认,但注意力意外地被转移了--何攸同居然化了妆,但尽管如此,嘴角的淤青还是依稀可见。“你的脸怎么回事?”面对她惊讶有加的询问,何攸同不以为意地笑笑:“前段时间骑车出去,不小心蹭了一下。我还以为看不出来了呢。”越是值钱的东西,越是受到精心的看护,而何攸同这张脸的值钱程度,在整个圈子,就算不是第一,也绝对位列前三。穆岚认识他这些年,也知道何攸同的公司对待他喜欢玩摩托这爱好头痛得要命,生怕他出事,没想到出事偏偏还出在脸上。穆岚不知不觉皱起了眉:“你不是没戴头盔吧,攸同,你也太不小心……”话没说完,远远地听见有脚步声,而且正是朝着这边来的。穆岚忙收住话头,想等那两道脚步声过去。谁知道他们反而就在屏风外停下,其中一个声音说:“你家老爷子今天动了真感情,等一下这边都结束了,回去之后多陪他说说话,他这个人平时都是说得少想得多,不要让他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彭伯伯,我知道。”程静言的声音隔着那道大理石屏风传到穆岚耳朵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面无人色了一瞬。

真是躲也躲不开,穆岚不无绝望地想。这时要走开已经不可能了,也没什么凭空消失的魔法,穆岚不得不与何攸同一起,站在这屏风后面听程静言和彭正楠的每一句交谈。她垂下头,也不去看何攸同,就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可无论怎样放空大脑,隔壁两个人的说话声还是一字一句清楚无比地飘进耳朵里。“国芳留下的这个片子,你来拍也是好事,你上一部片子还是《长柳街》,这都几年了?我知道这几年你也很辛苦,但是男人嘛,事业总是要在前头的,你也耽搁得苦了……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也没精力问你们的事情--思思现在怎么样?”“还好。一直是这样,夏秋两个季节好一点,入了冬又不太行。”彭正楠叹气:“德新为这个女儿啊……真是……当年他要娶杨茗露,我和你爸爸都劝他,说杨茗露是个病美人,娶回去够你伺候的,再说那个时候已经是二婚了,娶个什么人不好?就算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健康漂亮活泼的,又怎么找不到……他不听,这下倒好,妈妈是病美人,女儿也一样,杨茗露去世之后,连个给思思输血的直系亲属都没有!这也是德新家底厚,要是换成一般的家庭,死也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程静言没做声,就听得彭正楠继续说下去:“思思也是可怜,活了这么些年,快活的日子没几天。订婚了又怎么样,她不见得真正快活,你也不快活,也不能结婚,匹配的器官一天找不到,就多一天拖下去,又等着多受一次透析的罪……”“总是有希望的。这世界这么大,找到一只匹配的肾脏肯定能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一直很坚强,没放弃过,现在已经超过十年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了,医学发展日新月异,没什么不可能。”“活二十年三十年又怎么样,你陪着她拖二十年三十年吗?人这个东西,说没有,一眨眼就没有了……”程静言听起来似乎是笑了一下,接过话来:“彭伯伯,也不是这么说。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呢。”“你这一辈子,永远会在嘴硬这点上摔跟头。我和你老子都把你这点看死了。现在是不催你,等你四十岁了,再不结婚生孩子,你看你老爷子还肯不肯让你陪思思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家家酒,梁德新也是为了这个女儿犯糊涂,昏了头了想结这门亲,到时候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都没有了。”“那也还有四五年,到时候一定能找到匹配的肾源,手术成功,自然就结婚了。

”“你蒙蒙自己和你家老头就算了,蒙我还有什么意思?我倒是问问你,你这手脚好好怎么崴到的?”“从楼梯一脚踏空,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静言,就有这么巧,何攸同前脚来新诚签完后同,后脚你们就都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摔跤的摔跤滑倒的滑倒?”“……” 就又没听见声音了。“我不是要说你,你接了国芳这个片子,正好想一想清楚……哦,国芳的太太和你家老爷子都出来了,我们过去吧……慢点走,脚痛还硬撑什么……”直到他们的声音彻底消失,也不管不知是谁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几遭,穆岚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石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等到一个周遭暂时听不到人声的间隙,何攸同终是不忍,没出声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刚碰到她,穆岚就如同受到莫大的惊吓,飞快地抬起头,眼睛里却是空荡荡的。她看见对方是何攸同,整个身体晃了晃,似乎还牵起嘴角,看起来是要笑,但那一点最微弱惨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整个人已经先一步无声地倒了下去。穆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从充盈全身的疲劳感里恢复过来,肩膀重得像是有人在上面垫了砖头,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但一偏头,看见门缝处透出光来。

她摸开灯一看时间,然后起了床,打开房门就见唐恬和白晓安都坐在沙发上,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拿手机上网,又在听见开门声后齐刷刷地抬头,异口同声地问:“起来了?”穆岚倚在门边:“嗯。”唐恬合起报纸:“你在追悼会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就说要回家,我们就送你回来了,睡了整整一下午,现在好点没?”“我……没事。”她已经记不得晕掉又醒来再到回家这一段的事情了,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晕过去之前彭正楠和程静言的那番对谈。这让穆岚再次觉得神经紧张起来,警惕地站在原地,等待唐恬任何一个可能的质问。唐恬看起来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说:“现在的报道都是说你因为参加孙国芳的追悼会情绪起伏太大晕了过去,还好。你要不要喝点水,脸色这么难看。”穆岚的确口干舌燥,却下意识地摇头:“不用。”“晓安,去倒杯温水给她。”白晓安乖乖起身去了厨房,穆岚还是盯着唐恬不说话,后者也不在意这惊弓之鸟似的眼神,又说:“怎么你每次出事身边都是何攸同,八字撞了?不过这次也幸好有他……”“唐姐,程静言的未婚妻,到底病了多久?”她突兀地打断唐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