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在接机口等待的唐恬,穆岚一时觉得恍若隔世,只看着她发愣。唐恬的脸上此时也挂上近于柔和的哀伤神色,穆岚伸出手搂着她,不但没有避开,反而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眼睛都肿了,像什么样子。”“唐姐。”穆岚蹭了蹭她的肩膀,充满眷恋之意地又叫了她一声。唐恬带着她去停车场,一路上顺便飞快地通报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穆岚坐了一天的车和飞机,中途又哭过,早就累得有些脱力了,迟钝地听下来,也不去表态。直到听到孙国芳的名字,才缓缓抬起眼皮,说:“我想去探望一下孙导的太太,他们现在还在医院吗?”“昨天出的事,今天新闻出来,到现在几十个小时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应该是回家休息了。消息确认的第一时间,我已经用你的名义送了慰问的鲜花和卡片。你也在路上劳顿了一天,等休息一晚上再去吧。不迟这一晚。”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唐恬从来都是高效而得体。一想到人已经不在了,无论怎样哀切周到地慰问探望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穆岚也就不再坚持非要此时去探望了。“也好,他们也应该好好休息,我也不凑这个热闹,这个时候去打搅他们了。”“嗯,这就对了。”孙国芳去世了,各方面基本准备就绪的《长声》却不会因此停顿下来。
新的导演人选还没有定下来,剧本已经送到穆岚手上了,随之同来的还有试装、定妆的具体时间表,以及最初的拍摄计划书--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就不可能因为某个零件而停滞下来,无论是发动机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螺丝,都是如此,概莫能外。只有风格不同的成品,没有不可被替代的人,留在沙滩上的永远只是美丽的珍珠和贝壳,而潮头,早晚都会一个个地过去。新诚并不急着公布新的导演人选,只是对外宣称片子会按计划拍摄,而目前的重点是在孙国芳的治丧和追悼上。公司这边卖关子,媒体们则在兴致勃勃地猜测可能的人选--演员名单已经先一步公布,冉娜的复出已经是一大热点,又加上何攸同和穆岚首次携手联袂出演男女主角,想不引起轰动都难。接替的名单列了一长串,从和孙国芳私交好的,再到风格相似的,就算风格迥异但名声大的,到最后连程静言也敬陪末座……可不管猜得怎么热火朝天,新诚就是沉得住气,口风紧得就像一堵青铜铸出来的墙。
孙国芳追悼会那天,穆岚早早就到场了,进场后趁着大多数来宾还没到,先找到神色憔悴、身心俱疲的孙太太问悼,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工作人员通知新诚的高层已经到场,穆岚才为了避嫌,悄悄先走开了。孙国芳去世前刚过完六十四岁生日,现在科技昌明,这个年纪称不上长寿。他不像这圈子里很多导演那样,出身殷实的家庭又受过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孙国芳可以说是从娱乐圈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他自小是个孤儿,读完中学就辍学,第一份工作是在电影厂管布景和道具,拿微薄的薪水和吃住都在厂里,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但是他头脑机灵心思活络,靠着多看多问自学成材学会画画,慢慢开始跟着道具师给一些电影的场景画背景板,这才结束了每到夜里一个人支张行军床守着衣服和道具连睡觉都不安稳的日子。
他搬过道具和设备,开过车,当过化妆师,也客串过龙套,一个剧组里最脏最累最枯燥的活,可以说没有没经手过的,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埋怨过,也从不放弃,终于在四十岁时,独立执导了属于他名下的第一部电影。孙国芳出身坎坷又吃尽人世间的艰苦,十六岁就在这圈子里沉浮,看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势利或是愤世,反而养出了温厚宽容的好性格,仗义疏财,与人为善,能帮手处则帮手,更乐于给后辈提携和鼓励。他还是新诚最多产的导演之一。几十年来和他合作过的演员数不胜数,若说“四海之内皆朋友”,放在孙国芳身上,也绝对不是一句客套话。他的追悼会现场,人多得几无立锥之地,从白发苍苍的影坛名宿,到双十年华的青春佳人,都想尽各种办法赶到现场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有好几个他亲手提携出来的正值事业黄金期的演员,停下拍戏进度专程赶回来,看到灵堂的第一眼,人就在照片前哭倒在地。
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之下,穆岚也是进场没多久就跟着掉眼泪,连孙太太上台致辞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手上捏着的帕子被眼泪和手上的汗水浸得半湿,视线也一再模糊,无法看清台上一个个过场致辞的人们。追悼会最后的致辞人穆岚从未见过,直到身边人低声问同伴:“那是谁啊,怎么没见过?”“程诚你都不知道,新诚的大老板啊!”穆岚一怔,定睛往正在往台上走的老人看去,也就不可避免地看见正扶着他的程静言。这对父子惊人的相像,看着程诚的面孔,穆岚都可以想象到四十年之后的程静言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从长相到气质无不相似,一样的瘦高身形,就是程诚因为年纪大了,略略有些缩,但腰背还是直挺一如壮年人。程诚站定之后,调了调麦克风,全场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只等他开口。一出声穆岚觉得脊背上蹿过电流--居然连语调都像。
不同于许多人含泪的追念,程诚也不用讲稿,说了个故事--“当年,很早以前了,那时还没有新诚,我们几个老家伙连着亏了两部片子,手上在拍的那部因为钱周转不过来,拍了一半不得不停下来,主角都走了,全剧组等着工钱买米,眼看就要卖老婆卖儿子了,愁得天天就差拿酒瓶子敲破脑袋一了百了。国芳忽然上门来,带了个人,还带着他攒了许多年的血汗钱,说把钱暂时借给我们,又把带来的人推荐给我们代替走了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说只要再加把劲等这片子拍出来一定能大赚,一定不能放弃了。当时我们已经是好几年的朋友了,也知道这家伙没什么钱,这点钱怕是已经把棺材本都拿出来。但他这个人,只要想做好的杀头也要做下去,绝对是个死心眼的活疯子。我看他气势汹汹地找上门,一副‘老子今天把所有家产都撂你这儿了,干最好不干也得干’的架势,心里怵啊,生怕万一不答应,国芳这活疯子搞不好左手扔下存折右手从背后摸出把刀来。前有狼后有虎啊,那怎么办呢?大家可能知道,正楠这小子……哦,现在要叫糟老头子了,是个神棍,做什么大事小事都要先算个卦看个黄历,看吉利不吉利。
于是他就把他那套鬼玩意儿又拿出来,想算一卦,可是东西才刚拿出来,就被国芳一脚踢到沙发底下,又说:‘我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了,连房子都卖了,就是为了凑钱给你们把这片子拍下去的,算什么算,不吉利你们就认命了吗?卦上算出来要你把儿子从十八楼摔下去转运你他妈的摔不摔啊?’正楠被他骂完后老实得像个孙子,哪里还敢再废话,就用他这笔钱,周转过最难的一个月,还是把片子拍出来了……”如果穆岚对新诚的掌故再熟悉一点,她就应该知道程诚说的是《夜来香之歌》的故事,而程诚所说的被孙国芳领到他们面前的人,正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冉娜。
但就像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知道这已经太久远的故事,但当程诚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显然牵动了在场的那些老人们的回忆,一时间,竟然惹起了怀念似的笑声,不再一味地悲切哀戚了。等那怀念的低笑和私语的潮头过去,程诚的目光扫视全场,又继续说:“后来的事情大家可能也知道了,片子拍完,不仅还掉前两部片子欠下的债,赚下的钱还够成立一个小小的公司,也就是新诚。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何尝不是一眨眼的事情。国芳一直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年轻的,正楠大他一轮,我大他十岁,德新年纪最小,也足足大他四岁,可是谁知道,今天居然是我站在这里,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