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理娘给改改喂了奶,坐在院子里的大椿树树荫下的石台子上纳着鞋底,莲莲果果趴在石台子上时而玩着“鸡啄食”,时而一起数着玻璃棱柱体内有几只“黄雀”。忽然,莲莲抬头看见屋檐上的扫云娘还在旋转着身躯忙着扫云,仰着脸问母亲道:
“大娘,天晴了,扫云娘还在扫云呢!”理娘放下手里的活计,双臂揽过两个女儿,抬眼望着已经晒干了还在屋檐下旋转着的扫云娘无奈地叹息道:“嗐!扫云娘太累了!她扫净了咱头上的云,可是扫不完天下的乌云啊!还是发水了!嗐……”
村民们焦急地关注着大水的消退,筹划着灾后的补种举措。好容易洪水退下去了,还没等到村民们下湖补种,第二场暴雨又来了,一下又是旬日,四野复又成为一片汪洋。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又称“鬼节”,是人们祭扫祖坟的日子。这天中午,对面田仁连家传来了哭声。田仁连和肖学染两个人抱抬着一卷芦席走出家门,田仁连的妻子拉扯着席卷哀哀痛哭着诉说着:
“‘初一的孩子十五死’呀,我怎么就没有守护好我的娇儿啊!我该死呀……”爱儿娘和春儿嫂等苦劝着拉扯着把她劝回院里。“独木桥”东边水面上一只小船已经缆在那里,田仁连和肖学染小心地把芦席卷抬上船,随后田明久扛着铁锨、抓钩子也跟着上了船。肖学染解开船缆,双手持篙轻轻一点,小船沿着“小河”轻快地向东驶去,驶过柳树行,转向东北,过了东四林,驶向远处茫茫水面上一抹暗乎乎的高地——土楼子。田明久的妹妹灵恩玩耍时失足跌进田仁运家东边河沟深水处,等到中午吃饭时寻找发现已经没有救了。田仁连家接连三个儿子之后蒙耶稣基督的“灵恩”获得了这个女儿,一家大小视若掌上明珠,备加呵护。因为生日是正月初一,倒给家人蒙上一层隐忧——当地有一种说法“初一的孩子十五死”,但究竟是十五日还是十五岁谁也说不清楚,弄得心里疑疑忽忽的。不想长到五六岁上突遭意外溺亡,而这一天正是十五日。一家人的哀痛可知,灵恩娘更是对自己没有在十五这一天守护好女儿而悔恨得要死。四野洪水茫茫,无处下葬,幸好东北湖有田仁连家一块挖池垫起来的园地——土楼子。
后门的小典也是在七月十五日这天中午溺水身亡的,而且死得更为蹊跷。小典十六岁,其父田立启早亡,与孀母马兰相依为命。这天上午,小典顺着“火”字头右边的一“点”蹚水西去到程桥芝河堰去割草。西湖地势略高于东湖,当时路上的存水尚不是很深,成人高卷裤腿可以蹚水行走。到晌午吃饭时,没有回来,其母呼喊寻找不见,又央亲邻帮助寻找。有人说,临近晌午时,见到小典已经回到村西头了,后来也在村西头路边的一块石台上发现了小典的装满青草的草箕子,背绳上还套着她的镰刀;又有人说,临近晌午见小典又蹚着水往西湖去了;又听程圩子的人说,晌午看见一个闺女站在程桥这头儿岔路口儿的水里一直仰着脸望着太阳,好像在望着时辰似的。后来,果然在程桥这头儿岔路口儿的一个漫在水底的不大的三角形小池塘里捞出了小典的尸体——死后身体呈蹲伏状,双手紧握着两撮水底的杂草。马兰孀居多年又丧独女,自是撕心裂肺般的创痛。其后孑然一身艰难度日,享有九十三岁高龄,无疾而终。
第二场洪水逐渐消退了。这几天田大忠追逐着洪水退却的脚步,四出察看水情,查看着庄稼的受淹程度,带着仁祥忙着补种绿豆、荞麦、胡萝卜等晚秋作物,想争取尽量弥补一些水灾损失。因为经常旱涝无定,家里通常都留有灾后补种的种子。田仁喜又忙着赶集做生意了——庄稼遭灾,做生意更得上紧了。谁知补种的种子刚刚出苗,接着又来了第三次暴雨,遭遇第三次洪水,淹没了湖里的一切。田大忠望着浩浩洪水,不由得痛切地浩叹道:
“老天爷这回是要收人了!”
三次洪水绵延了三个月,到洪水最后退去已经过了白露节气,秋季绝收了。
洪水消退后的淮海平原赤地千里,一片死寂。漫过洪水的田地浑然一片平整如砥,间或点缀着一簇簇倾伏着的裹着土黄色泥土的灌木、杂草或夭亡了的庄稼;乡间道路上间或有三个两个背包挎篮的佝偻着的身影缓缓蠕动着,那是外出逃荒的人们;路旁沟边的小树上挂着一缕缕一团团杂草树枝和破衣烂衫;忽然,一条野狗从路沟里窜上来,往远村跑去了。
田大忠家正在用小麦和国永光家调换黄豆。当年黄豆主要也是用来磨面吃,口感远不如麦面,属杂粮杂面,价值低于小麦。田明理看着自家的麦子被人家一扛笆一扛笆地扛出去,换回来一扛笆一扛笆的黄豆,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于是缠着母亲问道:“豆面不好吃,为啥要换豆子呀?”“豆面压饿,吃着省。咱家粮食不够吃了,得掺合着省着吃才行。”理娘解释着。“大娘,我吃豆面头疼、难受……”田明理说着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仿佛正在咀嚼着难以下咽的豆面窝窝头。理娘也心酸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嘴瘸,但是过贱年呀,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劝慰道:“孩子,您听说过吗——‘豆面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您也长大了,要学着不挑食。”“大娘!咱也逃荒去吧!——我要饭给您吃!咱不在家里吃豆面馍。”田明理带着哭腔说,“前门的小骚儿,还有路北的布庄儿,还有虱子……都逃荒去了!”“乖孩子,逃荒更难呀!咱不去逃荒……等学堂开学了,您还要上学堂呢!”理娘含着泪无力地劝说着。田明理知道,自己哭是没有用的,大娘也无力改变现状,便默默地抬起袖子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田地终于干爽了,田大忠牵出两头黄牛套上拖车,装上犁耙下湖耕地去了。来到自家地头儿,仔细辨认了被洪水淤平了的地墒沟,插下犁头,挥起了鞭子,提前翻耕着已经整整闲了一茬庄家的田地,为小麦播种做好准备。经过洪水的淤泡,土地的肥力会有很大的提高,加上自己的精耕细作,保准明年能迎来小麦的大丰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