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麦季的丰收,好像一下子解除了芦荻村村民的终年伴随着的辛苦与劳累,一下子扫除了压抑在心头的阴霾,脸上绽放着喜悦的阳光。大槐树田家也沉浸在喜庆之中。田仁喜的生意有了发展,布包增加到了三个,而且新买了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将后轮换上加重辐条,以车代步比挑担步行要轻松多了;田大忠今儿个刚从路庄子集上牵回一头长着一对龙门角的黄色大犍牛,使槽头顿时兴旺起来;理娘又添了个女儿,添人增口,使大槐树田家成了九口之家。添了第三个女儿,理娘心中喜忧参半。喜自不待言,忧的是:她多年来看到公公田大忠对明理爱若掌上明珠,疼得心肝宝贝似的;可是对莲莲、果果这两个亲孙女儿好像连正眼都没有看过。这下子又添了第三个孙女,公公能高兴吗?!
晚上就寝前,理娘跟丈夫商量道: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您看叫什么好?”
“哦?我还真没想呢。您想好了吧?”田仁喜真的还没有想过,就实话实说。理娘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就叫‘改改’吧!您看行吗?”
“改改?”田仁喜重复着,感到诧异,但马上就明白了,接着说道:“噢——您是说一连生了仨丫头,嫌多了,对不?”理娘反问道:“您不想再添个儿子吗?”“添儿子?当然想!‘打虎要靠亲兄弟,’理儿能有几个兄弟当帮手当然好喽!”“就是嘛,还是想要儿子!”“哎——俺不是那意思。再说了,闺女也好啊。您没听说呀——‘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还有‘闺女是爹的酒坛子!’等闺女大了,咱也老了,您有贴身棉袄多暖和;俺呢,也有喝不完的酒——多滋润呀!所以呀,管他儿子闺女您使劲儿生就是了,咱还愁养活不大吗!哈哈哈哈……”田仁喜说完依旧哈哈笑着。
“您说什么呀!——当是女娲娘娘抟泥人儿呢!”理娘娇嗔地用右手食指往丈夫胳臂上狠狠戳了一下,接着又担心地说道:“俺怕咱大不开心啊!”田仁喜忙接口说道:“大开心着呢!您看,改改属牛,昨儿个才‘洗三’,今儿个咱大就专门儿赶路庄子集买了一头大黄牛回来——给改改送礼呢!才几天儿的丫头,多大的面子!”一句话把理娘逗笑了。理娘捏起秀拳擂了丈夫一下,笑道:“就您会圆乎!好吧,睡觉吧,您赶集也累了!”说罢,吹灭了灯,上床就寝。这一晚理娘心里真的舒坦极了:仁喜恁精明能干,又恁通情达理,恁知心知肺的,她深深为自己嫁到田仁喜这个丈夫感到幸福,她这一夜睡得十分踏实十分香甜。
小麦丰收的欢乐劲儿过后,村民们慢慢收拾起了“杈耙扫帚扬场锨”等麦收农具,抄出了犁、耙和耩子等农具从容地开始了夏耕夏种的田间劳作。早饭后,田大忠把犁耙架上拖车,套上两头大黄牛,神采飞扬地响了一个炸鞭,两头大黄牛拉起拖车直奔场西北角的斜坡而去。
“果然跑得快!”田大忠口里说着,忙快步赶上去,伸手扶住拖车上的犁耙,跟到大路上,撒开手,让拖车自由地快速向西奔去。
“哦?大老,您这是鸟枪换炮了呀!”西邻田明诚站在院门口儿热情地打着招呼。田明诚与闵兴财同住一个院儿,一家三口人居住三间西屋,与闵兴财的东屋对门儿。
“是啊!毛驴儿是拉磨的!这样两头牛拉车耕地耙地才像个样子嘛!”田大忠高兴地回答着,紧跟着拖车已经过了田百礼门口了,又回过头来大声说道:“明诚!往后要用牲口说声儿就是!”语气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和自豪。看得出,再买头牛是田大忠很久以来的期盼。
拖车来到地头儿,田大忠搬过犁子,套上牛套,把犁铲头插进地里,“哈噢——”一声,两头黄牛拉起犁子轻快地向前快步走去,好像没有任何负载似的。田大忠把鞭子搭在肩上,手扶犁把,快步紧跟着,心里感到十分惬意,自言自语道:“对了!这才像我田大忠耕地的样子嘛!”
一家一户按着祖宗传下来的一成不变的程序,陆续完成了夏耕夏种。
“夏至耩黄豆,一天一夜扛榔头。”因为墒情好,播种的黄豆、绿豆等秋作物很快出土,泛绿,长高。人们默默地祷告着,祈求天老爷降福——在夏粮丰收之后再恩赐一个秋粮大丰收。
看来老天爷不太眷顾这片土地上的庄户人家,一进七月就连降暴雨,河水暴涨,淮河及其支流多处漫堤溃堤泛滥,淮海大地一片汪洋,零散的村宛若一个个漂浮着的绿色孤岛。浑浊的洪水淹没了庄稼,也彻底地清洗、淹没了那数十万伤亡健儿洒播和掩埋在这块土地上的血迹与遗骸。芦荻村也沦为风雨飘摇中的孤岛。东汪的苍苍芦苇只露出梢头在洪水中晃动着。村中的道路已经成为浊波荡漾的“小河”,把芦荻村分割成了五个小岛。俯视此时的芦荻村,村路“小河”赫然构成一个字头儿西向的巨大的篆书“火”字,头尾五道相连接的笔画外延汇入茫茫无际的洪水。大槐树田家位于“火”字下端的人字中间。这也许是芦荻村的先贤先哲们的刻意设置吧:村庄热火升腾,四周碧水环绕,取水火相济之意。然而其后世子孙世世代代感受到的却是永恒的“水深火热”。有不肖子孙号慈庵者曾大不敬地诌了一首歪诗讽之。诗云:
芦荻村夺造化功,坎离相济运无穷。怎当圣主千秋梦,遍地丹炉烈火红。
此时的芦荻村成了“水城威尼斯”,出门跨桥,举步登舟。全村架起了五座独木桥,把五个“小岛”相互串联起来;那仅有的两只渔船则成了出村的交通工具。田大忠衔着烟袋蹲在大场北头“桥”头与隔“河”蹲在对面的田仁运交谈着,关注着水情的变化,议论着灾后的补救招数。“桥”下一群赤条条的泥鳅似的孩子们在浑浊的“河水”中打着扑腾。大槐树树荫下一伙人在结网:田大才、田仁智父子在合结一张鲹网,网眼很小,可以网住鯵子,大小兼收;田仁喜、田仁祥兄弟俩在合结着一张合二转子,网眼较大,小鱼可以顺利漏网;田仁学在用很粗的麻线结着一张推网;明理和吉祥各自结着一张扒网子。大槐树田家大场东沿成了天然的钓鱼台,一群大人孩子手持苇杆儿、秫秸杆儿做成的钓竿,竿头儿拴着一根麻线,麻线上穿着用缝衣针烧红弯制的钓钩,钩上穿着蛐蟮,投进水里,嘻嘻哈哈地等待鱼儿上钩。大水漫过了村里仅有的两眼水井,大槐树田家大场的东北角临时挖了一口土井,供村东头儿的人家饮用。因为土井小而浅,泉眼渗水缓慢,要用水瓢轻轻舀取,以防搅浑了井水,因此赶来提水的人往往要排队等候。有的小伙子耐不住性子干脆走到场东边水深处随便打一罐子提回家,看似浑浊的洪水装进瓦罐后反倒显得蛮清亮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