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槐树田家门前大场上布满了用灶灰撒成的大大小小的圆圈,那是粮食囤子的象征。在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早上家家户户都极认真地做着这件神圣的事情,乞求着好收成粮满仓。田明理正和罐儿、明芝几个小朋友在打陀螺,田仁学带着果果、莲莲在旁边看着,有时指点一下。明芝就是对门田仁连的三公子、田明理的学长灵修的大号儿。贾先生走上来,看见田明理,亲切地喊了一声。田明理答应一声,抬头见是贾先生,轻声叫了声“贾先生”,便腼腆地红着脸低头垂手侍立在那里。贾先生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跟着田仁喜走进大槐树下的大门。
“快烧开水,给贾先生泡茶!”田仁喜进门就对妻子说。理娘正和糖儿娘坐在当院太阳下做着针线活。糖儿娘的娘家顾家洼在理娘的娘家南李家的北面,仅一汪之隔。糖儿娘走娘家才回来,过来坐坐,顺便转达一下理娘娘家的信息。理娘娘家只有母亲和弟弟弟妇三口,弟妇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给理娘及其娘家人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向西北扎根”之说重新泛起。头年里弟妇又产下一个女婴,为借助大槐树姐姐家的旺势,连着外甥女果果的名字取名“香果”。理娘很长时间没走娘家了,娘家人希望理娘能抽空到娘家看看。见田仁喜回来了,贾先生也来了,糖儿娘起身告辞回去了。
理娘忙来到南屋擦了擦方桌前的板凳,请贾先生坐下后,附在丈夫耳边悄声说道:“屋里哪有茶叶呀?咱家热天才喝茶,那也是炒糊的芒大麦。”田仁喜已经放下担子,笑着说道:“有!今儿个有,因为有贵客呀!”说着从衣袋里变戏法儿似地掏出一个精美的小铁盒儿递给贾焕真,“贾先生看看,茶叶怎么样?”贾先生接过来一看:“啊!龙井!大叔,买恁金贵的茶叶,发大财了啊?”说着打开盒盖闻了闻递给田仁喜。田仁喜笑着说:“我哪舍得买呀!是台庄的胡先生伤好了,今儿个赶集送给我的。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探望他时送给他的。”田仁喜说着把茶叶交给理娘。理娘接过铁盒儿,忙着端出一大盘子花生转莲红芋糖等放在方桌靠近贾先生跟前,说道:“贾先生吃糖!”又略带歉意地说:“还是过年的,可能有点儿回潮了!”说罢又俯身从香案底下洞格儿里取出一套蒙满灰尘的细瓷茶具,端着到锅屋去了。
“贾先生冷吧?咱烤烤火?”田仁喜已经把挑担时脱下来的棉袄重又穿上了,隔着方桌与贾先生对面坐下,一边问贾先生。芦荻村村民冬天没有取暖的习惯与设施,若感到太冷,有时也抱一抱柴火堆在地上,点燃起来轰轰烈烈地烘烤一阵。“不用烤,刚走了一圈儿,身子不冷。”贾先生回答说。“那,吃糖,磕转莲,等会儿喝茶!”田仁喜招呼着,自己也拿块糖放进嘴里。两个人一边嚼着红芋糖,磕着转莲,剥着花生,一边闲闲地拉着闲话儿。
理娘来到锅屋,给锅里添上水,给灶下塞了柴火点上火,一边烧水,一边清洗着茶盘茶壶茶盅儿。这套细瓷茶具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庄户人家很少使用这些东西,再说了,家里连茶叶都没有。今儿个贾先生来了,贾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又是明理的老师啊,应该是最尊贵的客人,刚巧仁喜又带回了好茶叶,这套细瓷茶具理所当然地该派上用场了。理娘仔细地清洗着,一件件里里外外清洗得干干净净,锅里的水也开了。理娘舀开水把茶具烫了一遍,打开茶叶盒儿,倒出些许茶叶放进茶壶,然后舀开水冲上兑满,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袅袅升腾漫过鼻翼弥散开去。理娘小心地盖上壶盖,小心地把茶壶茶盅儿放进茶盘,小心地端着茶盘往南屋走去。
进了南屋,贾先生正说到“明理真是聪颖过人呢!”见理娘端茶到了,忙站起来要接茶盘,田仁喜已经站起来,接过茶盘放到大方桌上。理娘刚才听见贾先生的话头儿心里自然高兴,此刻便接着贾先生的话头儿怀着感激之意说道:“学生有出息,还是先生教得好!”贾先生谦虚地笑笑,说道:“大婶子,哪里是我教得好呢!明理确实是少有的聪明,真是个读书的种子。再说,同窗共师,有的成为经邦济世之材,有的平平庸庸,古今中外,多的是呢!不过,大婶儿大叔请放心:可以断言,明理一定会是咱芦荻村飞出的金凤凰!”谈话的内容已经触及自己内心的隐痛,贾先生故意将“凤梧书院”说成了“芦荻村”。理娘已经倒好了两盅茶,端起一盅放到贾先生面前,说道:“那也得全赖贾先生教诲,‘名师出高徒’嘛!贾先生您喝茶!”回头把另一盅递给丈夫,说道:“你们喝茶,我到锅屋去了。”说罢,折身出门。田仁喜忙对理娘背影说:“您弄几个菜,我陪贾先生喝几盅儿!”理娘回过头来应承着。理娘的充满感谢之意的话语无意间又引向了“凤梧书院”,贾先生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苍凉。听到田仁喜要留下喝酒,忙说道:“大叔,太阳还老高呢!大婶儿,甭再麻烦了,我和大叔喝喝茶拉拉呱就回。”“贾先生难得来,就吃了再回呗!”理娘附和着丈夫挽留着,说罢看了看仁喜。“也行,就依贾先生吧。没提前招呼,先生家里也会牵挂的。”田仁喜对理娘说。
贾先生端起白瓷茶盅,浅浅的绿莹莹的水面浮动着一层浅浅的轻雾飘散着淡淡的清香,浅抿一口,不禁称赞道:“嗯,果然好茶,抿一口满口生香,沁人心脾!”田仁喜也抿了一口,跟着说:“是好喝,比俺的焦大麦茶好喝多了!”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田仁喜发现了贾先生表情的变幻,联系到刚才在东汪沿儿乍见时的感觉,便直截问道:“贾先生是在为学堂的事堵得慌,是吧?”望着田仁喜坦诚关切的目光,贾先生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写满了酸楚与无奈。“也是的,几辈儿人的学堂一下子停了,搁谁也堵得慌啊!”田仁喜朴实的一句安慰话语,不料令贾先生面容陡变,泪水奔涌而出,哽咽道:“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啊!”田仁喜没有吱声,任由贾先生泪水滚流。稍顷,贾先生平静了一些,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拭了双眼和面颊,苦笑着对田仁喜说道:“对不起,大叔,适才失态了,焕真让您见笑了!”田仁喜慌忙说道:“不不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没到伤心处。’伤心处哭出来诉出来才好,要不会憋出病来的。看都把您憋成什么样子了!刚才在东汪沿儿乍一看见都把我吓了一跳呢。”贾先生闭目仰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似乎感到轻松了一些,说:“谢谢您,大叔。”“咱还用客气呀!”田仁喜平静的说着,站起来给贾先生的茶盅续了茶,也给自己续了,接着说:“贾先生,咱喝茶。”
“我不信命,可不敢违天。”田仁喜抿了口茶轻轻地说,像是自语,“像这光打仗,闹土匪,这又遭了灾,咱庄有一半的人家都逃荒去了,还有几家孩子能上学呢?咱能有什么办法?咱草木之人,生逢乱世,也只能顺着天。”“是啊,这我都懂。可就是抛不开!嗐!”贾先生回应着,语气似乎平和多了。“贾先生,你学问大,遇事想得多想得细。俺没念过书,遇事想得就简单——这条路不通就走那条,绝不一条路走到黑,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就说贾先生您吧,学堂关门了,您还有地呀,还有学问呀,总比俺要强得多。再不济,还不至于去逃荒吧!”田仁喜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贾先生好像受到感染,也跟着微笑着,没有说话,似乎听进了田仁喜的话。田仁喜继续说道:
“哎,咱家门口这场大仗已经打完了,国民党败到江南去了,外边都说八路要坐天下了。这就好了,反正不管谁坐了天下,天下太平,就不打仗了,也不会让土匪横行了。贱年过去,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又好过了。”贾先生心里在想,自己满腹经纶,怎么听着大字不识的田仁喜大叔说的话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呢?于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田仁喜见状,瞪着一双睿智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贾先生,半似玩笑半似真地说道:“贾先生!您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在笑话我这个大老粗在圣人门前卖书吧?”贾先生赶忙笑着否定道:“不不不,怎么会呢?大叔,我正佩服着您呢,您说的道理恁浅显,可我就没有恁超脱活泛,一道坎儿挡住就翻不过去了。我在听着呢!”
“那好啊!天下太平了,不管谁坐天下,都要吃饭穿衣,那就得让咱庄户人家耕种纺织。不管哪朝哪代,治理国家都需要读书人,那就得办学堂。所以,贾先生您还会有书教的。改朝换代更需要读书人。贾先生,说不定您要时来运转跳龙门了,官府给您委个一官半职呢!到时候恐怕就认不得大叔喽!哈……”田仁喜说着说着先自大笑起来。贾先生也跟着笑了起来,忙说道:“未作此梦!未作此梦!耕读平生足也!感谢大叔的开导!惭愧!此刻真的舒畅多了。”田仁喜感到很高兴,接着说:“贾先生,眼下学堂关着,地里也没有活儿,您不妨到外面走走,散散心,春天正是个好季节呢。你们读书人不是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吗?我倒是走了万里路,可惜斗大的字不识两扛笆,那只是逃难,是谋生,是找饭吃,是讨口子,可吃尽了苦楚了。您不同,满肚子的诗书,再走万里路,那就更不得了喽!”
“噢……焕真明白了!”贾先生恍然大悟似地说道,“大叔的通达就在于您的风雨万里行。我正缺乏这个,是该出去走走。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谢谢高人指点迷津!”说罢,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