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贾先生站立在大场东沿,骋目东望,倒还真有点儿居高临下登高望远的感觉呢。但见一块块刚刚耕种完毕的平整的黑褐色的土地在艳阳下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飘渺的雾气。雾气中隐隐兀现着零散的点点土丘,有的伴生着一株不大的柳树,多数土丘都是光秃秃的,那就是这块土地上的先民们辛勤一生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一点痕迹。
听得几声雁鸣,贾先生举头张望,几行雁影映着澄碧的天穹向南飞去。转身回视,芦荻村的土墙茅舍高树低篱沐浴在灿烂的朝晖里。
贾先生走下大场,下到大路,南行来到东汪,面前碧水如镜,倒映蓝天;柳绦低垂,芦缨茫茫……
这里是贾先生平时最爱逗留徘徊的地方。他时而伫立向东远眺,时而低头徘徊……尔后,缓缓立定身躯,凝神盱目,对着茫茫芦花,浅吟低唱了一曲《醉芦花》:
一鉴秋潭映日华,数行飞雁影横斜。鸟鸣菊桂趋身处,犬吠炊烟寄梦家。教稚
幼,话桑麻,琴棋书画酒诗茶。书生不问朝堂事,醉对茫茫芦荻花。
吟罢,泪满腮颊。不顾,复沿汪漫步,边行边反复吟唱,至九数,乃掬水净面,绕村西行,至芝河远离道路处,倚堰仰卧,至午方归。农闲农忙,对于农妇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农忙农闲、酷暑寒冬、一年四季,洗衣煮饭带孩子,伺候好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就是她们铁定的任务,她们是天生的家务劳动机器。
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交了八月节,晌午一会儿热;交了九月节,一热也不热。”
“八月被,九月袄,十月棉裤少不了。
这些谚语,芦荻村的每个农妇都是了然于心的。理娘把全家人的棉袄、棉裤拆下棉套子,把里子面子洗涤干净,然后整理缝补,重新套上棉套子。农家一件棉衣往往要穿很多年,轻易不添置新的。破洞,补一下;短了,接一截,要不就给小的接着穿;面子破损太多,实在不堪作面子的,就补好补丁改作里子。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所以仁学、明理、莲莲等多是接前面的二茬儿,甚至三茬儿、四茬儿,很少轮到他们添置新衣。
一天早上,仁学抱着果果,领着莲莲出去玩儿了。理娘到东屋把剩余的半蔴袋籽棉扛到大门外。大门外右首靠东屋山墙立着一架轧花机——因为近段时间经常有人来轧棉花,忠老爷就索性把轧花机搬到了外面,让人们方便地随时自行轧花。理娘坐到轧花机前,一双小脚踏上踏板,左手搬动一下飞轮,随着踏板的踏动,飞轮均匀地旋转起来,带动两根轧辊相对转动着。理娘抓了一把籽棉,放到搁板上,均匀地喂进轧辊,棉绒被转动着的双辊卷了进去,穿过轧辊从后面落下,棉籽被轧辊抽光了棉绒,挤在轧辊前抖着跳着滚着最后落进一道斜口跌进下面的口袋里。
理娘正轧着棉花,仁祥背着一捆芦缨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两手挥舞着两把芦缨子的明理。仁祥把芦缨子挂到过底的墙角,又走出来,对理娘说道:“嫂子,我把芦缨子挂在过底了。噢,我来轧吧!”说着,换过嫂子,接着轧棉花。
“他三叔,等会儿轧完了,连以前轧好的一块儿背去弹了吧,趁弹棉花的在咱庄儿。”理娘站起来给仁祥交代着。说完,进了大门,扯出一把芦缨子回到南屋。明理像尾巴一样跟进南屋。理娘拿出打了半截的毛翁,坐在南屋门口接着编织着。
“大婶子在忙着?”西邻田百礼的女儿小润一进大门就给理娘招呼着,手里拿着两双鞋帮子。
“哦?不忙。他大姐快来坐!”理娘说着,拉了一下旁边的凳子。
小润把板凳拉近理娘坐下,拿出一青一蓝两双鞋帮子,对理娘说:“大婶子,您看这两双鞋面子配什么花色花样儿好?您这花样儿多,您帮俺选选配配!”说着,把鞋帮子展在理娘面前。理娘搁下手里的活儿,接过鞋帮子,端详了一眼说:“这双黑的好配,配什么颜色都行。这双蓝的,得注意,有点儿挑色的!‘绿配蓝,不耐烦。’‘蓝配绿,丑得哭。’花样儿我这里多,你选选看!”说着,把鞋帮子还给小润,自己站了起来,走进里间,拿着一本夹着花样儿的陈年画报走出来。这本画报很有历史了,还是田仁喜当年离开部队时垫箱底的。理娘把画报铺在线筐子上,小润一页页翻看着,好多啊!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彩色花样儿简直是万紫千红惟妙惟肖,看得小润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道选哪个好了。最后,还是理娘帮她选样配色地挑了两副花样,问小润道:
“好日子选在哪天呀?大婶子还等着喝喜酒呢!”一句话臊得小润粉面飞霞。小润生就一张白白胖胖的和善面庞,更拥有一副忍让温柔的好性儿,自幼说到蒿河北的黄黍村郎家,议定年头里出嫁,这双花鞋估计就是她的嫁鞋。就是这个克己忍让温柔善良的农家姑娘出嫁后不上两年,在一个夜晚“急症暴亡”。天刚蒙蒙亮,女婿已经赶到娘家报丧了。田百礼老汉家还煮了一碗红糖荷包蛋热情款待。然而等到田百礼和田明连父子赶到郎家时,小润已经被入殓封棺,看到的只是一口冰冷阴森的棺木。这一对宽厚而又仁弱无主见的农家父子竟然连死者的面都没有一见就任其匆匆安葬了。
理娘接着打毛翁,小润坐在旁边说着话。明理在有熟稔客人在场的时候,每每逞强好动、爬高跳低的,母亲说他是“人来疯”。此刻他润儿姐在跟前,“疯劲”又来了,满屋翻箱倒柜的,一会儿竟然爬到放在香案西首的大方桌上,一边跳着一边看着母亲的脸色。“这孩子!就是个‘人来疯’!小心栽下来!”明理听见母亲的话,反而跳得更欢了。因为他丝毫没有听出母亲批评制止的意思,似乎还得到了关切鼓励的意思。理娘只好无奈地说道:“赶明儿个把它搭到香案前面看你还敢爬不!”
“大婶子,天快晌午了,俺走了!”润儿站起来给理娘告辞。
“吃了晌午饭再走吧?”理娘站起来说着客气话送客。谁知明理却当了真,连忙从方桌上爬下来,一把拉住润姐的手死死不放,嘴里喊着:“吃了晌午饭再走!吃了晌午饭再走!”把小润急得满脸通红,没有办法。理娘望着儿子的认真劲儿,说了句:“真是个‘死皮蝎子!’”回头跟小润说:“他姐,就吃了饭再走吧!”“大婶子,恁近,怎好在您家吃饭呢?您给明理说说,放我回去!”小润回复道。理娘笑着说:“明理认死理。就权当你这个小兄弟请你这个姐姐吃顿饭吧!”小润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来吃了晌午饭才回去。吃饭时,小润显得有点难为情,明理却显得非常高兴。
晌午饭后,理娘把明理叫到跟前,问道:
“您为什么拉住润姐一定要留她吃饭呢?”
“大娘,是您留她吃饭的呀!”明理张大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惊奇地回答道。
“那是大娘说的客气话呢!”理娘解释着。
“客、气、话?”明理迷惑不解了。接着马上又问道:“大娘,您讲的‘……杀猪’的故事是真的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