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定会挨一顿训斥的!”田仁民一边搓手转圈一边喃喃着,“一定会挨一顿责骂的!”转了一阵,走上门前大路,站在坡口儿,遥望着田大忠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叨念道:大叔啊!您骂也好,训也好,您侄儿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侄儿不能再拖累您了,您也拖不动了啊!您要训就训吧!要骂就骂吧!侄儿挨您训挨您骂也不了一回了,您训人骂人也不了十个八个了。可是,尽管您发了雷霆之怒,训骂如暴风骤雨,可是雨过天晴,被您训斥责骂的人和您侄儿一样都打心眼里感到热乎——您心里是为了被您训斥责骂的人的好,是恨铁不成钢。而歪头罗见人面带笑,未语先哈哈,可是人们总会感到他笑里透着冷气,那颗金牙发出的光芒本来是金灿灿的,可是却让人感到寒森森的。
田仁民把目光从程桥方向收回,视线落到了西边那个苇塘,苇塘北岸大叔家那块地那年自己还曾扶犁耕了好几圈儿呢。地头儿的那排白杨树如今长得更加高大挺拔了。田仁民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老辈子说过的话:
物肖其主。
世间的事儿真的也怪!您看,大叔在地头儿栽的白杨树是那么挺拔,那么顶天立地;大叔家大门口儿的大槐树是那么铁骨铮铮一片巍然。再看那歪头罗,他自己形貌猥琐,他家大门口儿的柳树也是那样疙疙疤疤曲里拐弯猥猥琐琐邋里邋遢招人讨厌。
田仁民目光落到了近处路南树木掩映下的麻池子——那是自家痛彻心肺的伤心之地。上前年的那个秋夜,花儿娘抱着尚未满月的花儿就是没入了这个麻池子里的。其后几年,蹇宝生家再也没有使用过那个麻池子,更是有意无意地不断填塞着,而今行将填平,只剩下一洼浅浅的积水。昨夜花儿娘也许就是从麻池子那儿过来的吧?就站在这儿,与俺面对面,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她那双美丽善良哀怨的大眼睛。——对了,每年清明节俺都是上祖坟烧纸祭奠,没想到她娘儿俩还滞留在麻池子里。是的,老辈子人说,淹死的、吊死的人的魂灵都是需要找替身才能脱离枉死之地的——可是花儿娘恁慈悲善良的人怎么忍心找替身呢?再说了,麻池子已经平了,再也不会淹死人了。所以她娘儿俩还是呆在那里呢。
“俺真糊涂,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田仁民深深地责怪着自己,“得赶紧给她娘儿俩送点纸钱去!”
田仁民匆匆转回屋里。买香烛冥币需要赶集才行,——香案下的洞格里还有孩子描仿用的黄表纸,通常可以代替。于是田仁民双手捧起那沓黄表纸,装进竹篮子里,然后提起竹篮子出了门。
田仁民蹲在麻池子跟前,点燃了黄表纸,然后一张一张慢慢地续着。田仁民盯着变幻无定的神奇火苗,望着飘飘荡荡的灰片,望着面前一泓碧水,眼前浮现出了妻子音容笑貌,想着妻子的劳苦艰辛,想着家里日子的艰难,想着夫妻的恩爱,想着妻子和女儿溺身池水的惨景……不禁潸然泪下,不停地叨念着:“花儿娘,拿钱吧,俺给您送钱来了!”“花儿娘,您受苦了!您拿了钱就离开这儿吧!无论是归祖坟,还是上天堂,反正不要再呆在这伤心之地了!现今标儿粮儿也大了,懂事了,也不用您牵挂了。您走吧,拿了钱赶紧抱着花儿走吧!”
田仁民的猜测随着晌午田百广的到来得到了证实。大叔他老人家要来,一定会带来霹雳闪电和暴风骤雨,挨训挨骂是难免的了。可是自己焦灼、彷徨、进退无路的无奈心情却一下子卸了个干干净净,感到一身轻松。于是坐在门口儿楝树下安心地等待田大忠的到来。等着等着,感到没情没趣的,便想翻出点儿事情来好边做边等。于是站起身来进了南屋。箔障子上挂着两把镰刀,半新不旧的,到割麦时磨磨还管用,暂不管它;两个粮囤空空的,里面糊的泥巴还是完好的,打了麦子就可以装,不用收拾;其他就没有什么家什了。抬头看见挂在墙上的两圈折子——因为每年打的粮食两个粮囤子都装不满,所以多少年来没有使用它们,任凭老鼠在上面啃咬也没有去管它。今年要用得着了。田仁民搭着板凳取了下来,扛到门外路边上摔打掉多年的积尘、鼠粪和老鼠啃咬的苇屑,摊放在门口儿地上,露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破洞。又扯来几根苇子,破成篾子,坐在摊平的折子上挨个儿补着破损来。
“哟?补折子准备着装新麦啦?”随着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了欢快洪亮的问讯声。
“哦?大叔!是您来了?”田仁民抬头见是田大忠,忙不迭地招呼着,慌忙站了起来。
“哦?还认得您的这个大叔啊?”
“大叔,看您说的,怎么会呢!”田仁民有点忸怩不安地回答。
“怎么不会啊?如果还认得您这个大叔,怎么卖地恁大的事儿都瞒着呢?哈哈,是怕大叔买了您那块风水宝地吧?”
“大叔,不是,不是的……”田仁民被一语点破了心病,连窘加紧张一下子涨红了脸,垂首站在田大忠面前,一时慌乱语塞期期艾艾起来。为了遮掩窘态,慌忙跑回屋里拿出几把小板凳:“大叔,您坐!”继而嗫嚅着:“大叔,您侄儿实在是没法子了呀!”
“噢,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吗?”田大忠接过板凳坐了下来,对着对面刚坐下来拘谨不安的田仁民关切地问道。
“大叔您看,俺这牲口、农具家伙任啥没有,怎么弄?麦子马展都熟了,都愁死人了!”田仁民哭丧着脸,也抬高了嗓门儿,两眼写满了无奈。
“嗯?”田大忠面现奇异,“俺都有呀!今年怎么不找俺啦?”
“今年……不是……不一样了吗?”田仁民又嗫嚅起来,“俺俩兄弟两家二十多亩地,怎么好……怎么好再拖累您老人家呀?!”
“你呀你呀!”田大忠气得咬着牙点着田仁民的面门狠狠地说道,“跟肖学印一个调门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