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哎?不对!”田仁民看见了天河岸边挑着两个孩子的牛郎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牛郎不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庄稼汉吗,他的哪颗星可是很大很明亮的呢!可是,我比不上牛郎,他还有一头牛呢!我哪辈子才能有自己的牛呢?哪怕一头驴也好呀!田仁民把天上与人间、传说与现实搅和到了一块儿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颗流星拖着明亮的尾巴从头顶上划过,消逝了。田仁民心中掠过一丝凄然:“不知道哪个人又死了?!”
追随着流星消逝的方向,田仁民忽然发现西面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影,正飘飘忽忽地走过来。田仁民感到诧异:这更深夜静的,是谁还没睡觉在湖里游荡呀?看青的?不会。自打成立了农会有了民兵就没有看青的了。田仁民猜疑着观察着——那人越来越近了——哎,是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更近了,已经来到宅前坡道下边了——哎呀!那不是自己的屋里头人花儿娘吗?对,怀里抱着的就是俺的花儿!花儿娘抱着花儿走上斜坡,走近了,一双哀怨的大眼睛正如泣如诉地哀怜地望着自己。田仁民不由得伸出双臂迎上前去:
“花儿娘!”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犬吠:“汪!”“汪汪!”花儿娘倏尔不见了。望着空荡荡的暗夜,田仁民怅然若失,伸着双臂愣怔在那里。一条黑狗跑过来绕着田仁民转了几圈儿,亲昵地在他腿上蹭了几下,摇着尾巴哽叽几声,然后跑开了。田仁民揉揉眼睛,恍然醒悟——花儿娘和花儿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吗?顿时头发挓挲起来,通体透过一股寒气,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浑身暴起了鸡皮疙瘩,胸口突突狂跳不已,便连忙转身走进南屋,反身关紧大门,把昏暗阴森的暗夜隔绝在了门外。屋内当门儿土坯垒成的香案上的煤油灯的橙黄色的灯焰兀自摇曳着,随着田仁民进门时带进的一股风流灯焰急剧摇摆了几下,熄灭了。于是屋里顷刻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墨的黑暗之中。田仁民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地呆立在一团黑暗之中。镇静了一会儿,划了一根火柴把灯重新点亮,望着跳动的灯焰出神。稍后从腰间扯出烟袋,缓缓装着烟末,就着灯焰吸燃了,就势坐在身后一条高板凳上,吧嗒吧嗒慢慢吸着,一面低头思谋着。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呢?是眼睛看花了吗?可是田百广家的那条狗叫什么呢?而且狗一叫就没有了呢?是了,是花儿娘知道俺犯难,又要卖地,来看俺的。那年,噢,是上前年秋天,为着几斗麦种生了闲气,花儿娘她气不过抱着花儿……抛下俺爷儿仨走了……为了给她娘儿俩下葬,俺挖心头肉一般卖了程桥头那一亩好地……花儿娘在天上一定也是一直在心疼……所以这回来看俺叫俺不要卖地的吧。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不托梦呢?托梦多好,一切都能说得更清楚。这样子来见,老辈子说很不吉利呢!啊?莫不是来接俺走吗?想到这里,田仁民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呸”“呸”吐了几口。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呢!标儿粮儿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如果再没了大,那这两个孩子谁来管呢!于是又吐了两口唾沫,狠狠拍了两下脑袋,喊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胡想些什么!睡觉!睡觉!”说着,磕掉烟灰,站起身来,端着灯进了里屋。
卧室里紧靠南墙的一张大床上,两个孩子一溜斜躺着,睡得都很香甜。一床破旧的被袱子被蹬落在床前地下。粮儿嘴巴吧唧吧唧的像在香甜地吃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标儿喃喃地梦呓着,忽然又抬高了声音喊道:“大鲤鱼!乖乖!好大的鲤鱼!”大概在梦中跟着父亲打鱼,打到一条大鲤鱼吧!田仁民端着灯挨个照看的着两个娇儿,脸上绽出少见的微笑,透着慈爱,含着苦涩。然后小心地把灯挂在床头外上方山墙上的钉子上,又弯下身躯拾起脚下的被袱子,接着又轻轻地把一双斜卧的娇儿抱扶理顺,随后直起腰来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吹灭了灯火,侧身卧倒床上。黑暗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嗐!当个孩子多好,不知道忧愁,哪怕缺吃少穿呢!嗐,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自己为什么要长大呢?”
一大清早,标儿粮儿都上学去了。刚上学时先生都给起了大号,标儿叫明银,粮儿叫明聘,大概都是寄托着一生衣食无忧的美好寓意。田仁民收拾了锅碗瓢勺低头出了锅屋门,仰头望望晴朗的天空,门前的楝树和弟弟家的草房上都涂上了朝阳洒下的金黄。然而,田仁民依然是满面愁云惨雾,没情没绪地在门前转着圈子。待会儿歪头罗会来吗?他会愿意买小堰子那块地吗?他还非得要涵洞汪那块地不可吗?他期盼着他来,又害怕他来。他心里着实舍不得卖地,哪块都舍不得卖,一分一厘都舍不得。对庄稼人来说,地就是命根子,就是身上的肉。如果说涵洞汪那块地是心头肉,那小堰子那块地也是腿上的肉胳膊上的肉,无论割哪块肉都是彻骨彻心的疼。田仁民往东望望,歪头罗家大门紧闭,整个大门、院墙连同门前那棵柳树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那棵柳树也许在成长过程中尽日模仿着转转莲追逐着太阳的缘故吧,它那羸弱矮小疙疙疤疤的躯干竟然长得曲里拐弯倾斜向南,把那凌乱病弱的枝条胡乱地披撒到大路上,用那污脏的枝叶毫不吝啬地拂拭着过往行人的头脸肩臂,招至无数的厌恶、鄙视、唾弃和咒骂。
“哈哈哈哈……”东边大路上飞来熟悉的爽朗的笑声。田仁民探头东望,远远望见田大忠一行四五个人头戴席篷子一路说笑着走过来。田仁民连忙踅进锅屋,好像一个犯了错儿的孩子怕见大人似的,躲在门内悄悄地朝外窥视着。田大忠一行说笑着经过田仁民门前下了斜坡一路西去了。田仁民走了出来,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形朝程桥方向远去。田仁民看清楚了,跟在田大忠身后的就是田百广。这下子糟了!田百广会不会说出自己卖地的事呢?……一定会的!那,大叔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田仁民心里发了毛,急得忙忙地搓着双手,一面大步转起圈子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