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砰!”“砰!”“砰!”随着几声敲门声,“他大舅!尚儿在这儿吗?”是姐夫的声音。
“姐夫!”田仁喜的舅舅答应着起来,点上灯,开了大门,把田大忠让了进来。
“尚儿在吗?”田大忠焦急地问着。
“在!放心吧!”仁喜舅回答着。说话间进了堂屋,坐下。外婆也起来了,问道:
“你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
“尚儿不见了,到处找不着,才想到您这里。把您老也吵醒了!”田大忠回答。
“哦?你还知道孩子不在了?”外婆说着又呜咽起来,“恁小的孩子干大人活出大人力,还要吃受气饭……人儿还没扁担高就给一大家子挑水,栽到井里没人问……您这个爹是怎么当的?!”
“好了!您老甭生气了!孩子在这儿就放心了。那我回去了。明儿个叫他回去,湖里活儿正忙着呢!”田大忠说着站起来。
“明儿个就回去?亏你说得出!就是孩子转得过弯儿,我还不放心呢!做活儿倒惦记起孩子来了!”外婆气愤地一边抹泪一边说,“你不忙走!我话还没说完呢!”田大忠只好又坐了下来,对岳母说道:
“您老说吧,我听着。”
老人家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说道:
“你呀,就知道成天出瞎力忙瞎活儿!也不睁眼看看:十几口人的恁大一家子,就靠你一个硬撑着。偷奸的耍滑的私藏的外窃的,你知道吗!我老妈子恁远都听说了!就你一个又瞎又聋!累死你一个倒也罢了,你还要拖进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的可怜的没娘孩子……”说到这里,外婆已经泣不成声。舅舅也陪着唏嘘不已。田大忠又何尝没有看到听到,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弟弟田大才自幼文弱,父母宠爱,厌倦农耕,稍长又外出当兵多年,更练就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三寸如簧舌,还识得了几个字,成天捧着《济公传》、《三国演义》等闲书,满脑子的帝王将相神仙鬼怪。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弟妇蓝氏,还算泼辣能干,又是自己的弟妹。禀赋老成宽厚的田大忠,上有高堂,自己作为长子只好作聋作瞎尽自己之力罢了。田大忠沉默片刻,低沉地说道:
“大娘,您老歇着吧!他舅也歇着吧!我走了。”说罢,站起身来,出门走进沉沉黑夜。
原来田仁喜走后,家里也闹翻了天。全家吃完晚饭收拾碗筷时,蓝氏看见田仁喜的饭菜原封未动,心里咯噔了一下子,没敢吱声。还是田仁喜的同胞妹妹存儿发现哥哥没吃饭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就悄悄地告诉了父亲。忠老爷吃了一惊,屋内屋外寻了一遍,哪里有个踪影?这才着急起来,瞒着高堂父母,着全家人四处寻找——村里村外,汪里井里,折腾得人困马乏,全无踪影。只好各自安息,等待明天再说。忠老爷虽然对孩子大而化之的,可是关乎孩子安危大事还是非常细致上心的。每晚关大门时,总要把几个孩子的乳名挨个呼唤一遍,都应了,才闩门睡觉。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依然坚守着这个规矩。今晚儿子没着落,叫他如何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半夜,总是无法合眼。猛然想起:“是不是到他嫏家去了?”于是翻身下床,独自一个人连夜赶往小尹庄子来了。这里方言:称呼外婆为“嫏”。
次日清晨,舅舅家人早早吃了早饭,下湖割麦去了,田仁喜却告辞离去。见孩子自己要回去,舅舅外婆也就没有强行挽留。小尹庄子离芦荻村有八九里路程,田仁喜不大会儿工夫就到了。不过他没有回家,而是来到前门田明仕家。田明仕家里人也都下湖割麦去了,只有明仕娘一个人在家。
“嫂子,您一个人在家?”田仁喜打着招呼走进大门。明仕娘正在当院洗衣裳,忙应答着:
“他大叔没有下湖割麦子去?”
“今儿个有点儿事儿。”田仁喜应答着,接着问道:“明林来信了吧,嫂子?”田明仕兄弟三人,老大明林在南京当兵,老二明相和老三明仕年纪尚小,在家。
“哦?来信了,还是上个月来的。”明仕娘回答道。
“嫂子,我想要个明林的地址,可中?”
“中!中!好几封信都在堂屋的抽屉里,我去给您拿去!”明仕娘说着擦擦手,走进堂屋拿着一个信封出来递给了田仁喜。
田明林年初探家时,笔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靴,斜挎着盒子炮,英气勃勃,神采飞扬,引得田仁喜、田明景等一般小青年羡慕异常,都常过来和明林、明相、明仕一块儿玩儿,还说得便时要一块儿到南京找明林去玩儿呢。所以田仁喜来找地址一点也不意外。
田仁喜接过信封道了谢,出了田明仕家大门转向西,再折转北行,过了大路,上了瓦房院大场。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东望,那棵铁干铜枝郁郁葱葱的老槐树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那样依恋,顿时热泪盈眶,扭头走进又窄又深的大巷子。出了大巷子便是芦荻村的后门大路。芦荻村民习惯于把村中东西大路视为村子的中轴线,北面的东西路一带称作后门;南面的东西路一带称作前门。田仁喜出了大巷子西行出村,经程桥过了芝河,一刬西北,赶到夹河火车站,买了一张出站票上了南行的火车,到了南京,很顺利地找到了田明林。
原来田明林在民国政府一位要员的手枪护卫队任事,人脉很广,很容易帮田仁喜在一支骑兵部队的饲养科安顿下来,任务是协助马夫喂马。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军籍,没有饷银,只是偶尔发点儿零花钱,其他待遇一同军人。田仁喜自然非常满意:穿上崭新的黄军装和锃亮的皮靴,没有枪就背着新发的崭新的黄绿色的军用水壶,倒也耀武扬威的呢!田仁喜向来勤快,成天欢蹦乱跳地帮助老兵喂马,很快就赢得了老兵们的喜爱。
安顿下来之后,田仁喜托田明林帮自己分别给家里和外婆家写了平安信。后来得知,在田仁喜离家后第三天晚上,忠老爷又到外婆家去接他,才知道田仁喜早已离开两天了,幸好知道了田仁喜要了田明林地址的事,心中才算有个着落——田仁喜当兵去了。这无疑在大槐树田家又爆了一个炸雷:“好男不当兵,”田家老二当兵多年,已为人诟病。现在倒好,十五岁的孙子又当“童子军”去了,这可真是大丢颜面的事啊!
一时间大槐树田家田仁喜被逼当童子军的事成了芦荻村的一个大新闻,舆论谴责的矛头直指蓝氏,蓝氏的恶名满村传扬。凤梧书院的凤梧老先生还专程登门拜望田德昭,临走朝着田德昭夫妇深深一揖,大发感慨地说道:
“德昭公,看来传承门风择妇不亚于教子啊!”
满村的议论,再加上十岁的存儿成天哭着闹着找蓝氏要哥哥,找祖父祖母要哥哥,田仁喜的祖母再也忍不住了,把田大才媳妇蓝氏喊过来狠狠责骂了一顿。蓝氏也着实灰头土脸了好一阵子。
“真快啊!”田仁喜想到这里,不由得自语道,“转眼十三年了!”
“哥!你说什么?什么十三年?”正在观看车门外风光的田仁智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
田仁喜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道:“噢,我是说我的这个水壶跟着我都十三年了!”
“噢……”田仁智疑疑忽忽地应了一声,又转眼车外去了。
十三年前,自己还是个懵懂少年,虽然有了栖身之所,老兵们都很喜爱自己关心自己,经常带着他逛夫子庙、游秦淮河、爬紫金山看中山陵,有时还趁便带着他到上海去玩儿,使他增长着见识见闻。但是还是经常想家,想大槐树,想自己的小伙伴,还有表弟黑子,然而更时刻想念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妹妹——一个十岁的没娘孩子:哥走了,谁来保护她?回想到这里,田仁喜不由得双目渗出泪水。幸好田仁智没有看见,自己赶忙挥手抹去。
田仁喜到南京后的当年秋天,田明景、田明仕也来到南京,跟田仁喜一样被安置到饲养科喂马,三个小伙伴儿见面别提有多高兴了。
转眼过了三年,日本鬼子逼近南京,首都已经迁往陪都重庆,田明林也随部撤到陪都。大仗在即,南京附近军队频繁调动。田明景年长已经入了军籍,随部队后撤,后来也到了重庆。田仁喜、田明仕所在部队开赴北线徐州。随后南京、济南先后沦陷,徐州形势紧张起来。不到半年,徐州失守,部队后撤,遣散后勤人员,于是田仁喜和田明仕离开部队随着难民潮黯然回乡。
时隔四年,家里早已物是人非了。田德昭夫妇已经过世,田大忠田大才两兄弟已经分家各过。田大忠夫妇依然健康硬朗,妹妹弟弟都长高了许多。久别复聚,自有一番欢欣与酸楚,难以尽述。
田仁喜归来,解决了田大忠面临着的一大难题。国门洞开,山河破碎,日本飞机到处狂轰滥炸,日本鬼子到处****烧杀,百姓流离,一日数警。几天前,倭寇侵占萧城时屠杀群众3000多人;侵入夹沟时,在夹沟东门外火神庙内屠杀群众200多人,又在夹沟西小涂庄用刺刀捅死80多人,有21户被杀绝。一时更是人心惶惶,谈倭色变。家有长女者更是忧心忡忡,无不急切地要把女子送往夫家。南李家早已频频着人催促田大忠,要求早日迎娶李氏过门。田大忠一直苦于田仁喜在外未归。田仁喜回来次日,田家即牵着一头毛驴到李家悄然把李氏接到芦荻村,到了田家才换上大红棉袄,围上裙子,拜天地,入洞房,草草成婚。不敢办嫁妆,不敢坐花轿,不敢吹喇叭,不敢着嫁衣,不敢施脂粉,就这样聪慧美丽善良贤惠的李慧姑娘就匆匆结束了少女生涯成了田家妇。时乎?命乎?好在田仁喜忠厚诚实精明能干,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婚后互敬互爱,亦是一桩美满姻缘。
家里人口渐多,几亩薄田自是不够耕种,日子过得颇为艰难。田仁喜是个闲不住的人,更是个不安分的人,再加上在外多年,见的世面多,脑筋比较活泛,在忙完庄稼活后,便开始跑小买卖。先是从城里进些针线带袜等小日用品,到集镇上卖,挣点儿些微差价。本钱慢慢积累,后来经营色布,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村里有不少人起而效法,然而多是由于吃不得苦管不住嘴而蚀尽本钱作罢。这不,婶子也卖了几斗粮食给田仁智做本钱,让田仁喜带着一起进货做生意来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