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芦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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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扫云娘 1、

第一章扫云娘

三叔去世了。

那场大饥荒过去之后,三叔逃亡归来,孑然一身,重新拾掇起已经毁灭了的家,使我放学归来,又有了投奔有了依靠有了归宿有了家。叔侄相依,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三叔突然走了,我只想尽快回到家乡,回到三叔身边,陪伴三叔最后时刻。

然而,时值年底,车票异常紧张,一票难求,儿子忙着想方设法去弄车票,我在焦灼漫长的等待中,慢慢开启了记忆的闸门,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回到了久远的逝去的岁月……

1、

连日的阴雨浇得芦荻村的人们焦灼不安。透过雨幕,望着满湖墨绿的豆苗、茁壮的秫秫以及匍匐如绿毯般的红芋秧子等秋庄稼,期盼、关切、担忧、无奈等表情在人们脸上转换着交织着。

“这个该死的老天!”有些年轻人已经耐不住性子骂了起来。也难怪,这里是一马平川,河道坡微流缓,几场大雨,再加上上游来洪,往往就会导致河水暴涨,轻则要别妻离子到河堰上驻守防护;重则是河堰溃决,河水泛滥,满湖的庄稼颗粒无收,半数以上的人家要扶老携幼背井离乡外出逃荒。要命的是眼下湖里的土地、庄稼都早已喝足了雨水;村中间的那条东西大路已经汇积了深深浅浅的雨水快要变成村中的小河了;村周的东汪西汪南汪北汪早已满满漾漾,有些鱼儿已经游到“村中小河”里嬉戏了。内涝迹象已现,而雨犹不止。

村东头儿路南,一株蓊郁如盖的高大古槐罩护着一座坐南朝北的一家庭院。这是一座四合院,和村里绝大多数农舍一样,一色的土墙草盖,自然古朴,土色土香。通常白天敞开的大门因为风雨而紧闭着,浅浅的马鞍过底连着不大的院落。南屋的门敞开着,当门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面容端庄白皙和善,左右依偎着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映衬着背景的空蒙,越发显得明亮清晰生动,俨然一尊大型送子观音玉雕,只是少了一分丰腴,却增添了几分清雅秀丽。望着院内重重雨幕,母亲的眉宇间挂着隐隐忧虑,浅浅的鱼尾纹已经悄然爬上了眼角。

这位年轻的母亲就是这家大槐树田家的主妇李氏。儿子明理,六岁;大女儿莲莲,三岁;还有襁褓中的二女儿果果在里屋睡着。这里的习俗婴儿通常要睡到半岁多才抱出来,此前即便醒了也要包在襁褓里卧在床上,除非喂奶和换土裤子。

“大娘!什么时候才晴天呀?!”小男孩儿明理满怀期盼地望着母亲。明理幼时,算命先生给算过命,说与父母命理相克。为破解克局,确保老少平安,便把明理“卖”给东院二叔田仁智,改称二叔二婶为“白大”“白娘”,而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则改称为“大爷”“大娘”。其后,明理的妹妹们也都随着哥哥一样称谓。二叔娶亲时,在大人的授意下,明理当着人众对尚是新娘的二婶亲热地连声喊着“白娘!”“白娘!”,反倒把不知情的新娘羞得满面红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明理好长一段时间再也不喊她了。

“快了!理儿,你看——扫云娘正在扫云呢!”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一只纳了半截儿的鞋底放到身后的线筐子里,揽过儿子,指了指门口儿屋檐下说。果然屋檐下吊着个“扫云娘”,正转着圈儿挥舞着手上的扫帚呢!“扫云娘”是母亲趁孩子睡觉时做成的——用秫秸篾子和莛子穿扎而成,身高约三四寸,再给穿上衣裤,戴上小席篷儿,双臂高举环抱,抱着一把扫帚,娇小玲珑生动逼真。然后在席篷顶子上穿上线,吊在一根细棍儿上,插进屋檐,在院风吹拂下,便飞快地旋转着扫起云彩来。

“好!快点儿扫!快点儿扫!”小兄妹俩望着旋转着的扫云娘高兴得拍手欢叫着。

“理儿,莲莲,大娘唱歌给您听,好吗?”母亲搂过一双小儿女轻柔地说。

“好!好!”小兄妹拍手叫好。

母亲重新端正了坐姿,两手左右揽着一双小儿女,抬眼望着扫云娘,一脸的虔诚,轻声唱道:

扫云娘,降吉祥,扫尽乌云现太阳。家家粮满仓。衣满箱,被满床,物阜年丰人寿康。家家献酒浆。

歌声轻柔婉转,如吟如诉,像是吟诵一首古词,又像唱着摇篮曲,更像是一位农家妇女虔诚地向上苍诉说着朴实美好的心愿。小兄妹俩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好听极了——大娘的歌最好听,大娘讲的的故事也最好听。一会儿望着母亲的脸,一会儿望着旋转着的扫云娘。

吊在屋檐下的扫云娘倒是好像听懂了她的词曲,双手高擎着扫帚扫得更欢了,像是真的决心要扫清天上厚厚的云层似的。

“大娘!扫云娘真的能扫晴天吗?”哥哥瞪着一双机灵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问道。“能!扫云娘是天上最善良最勤快的仙女,她最关心天下老百姓了!”母亲认真地说。“大娘!那她一个人能扫完天上很多很多的云吗?”三岁的妹妹也随了哥哥称母亲为大娘,跟着问道,像个小大人一样思索着,像是在认真算计着工程量似的。

“大娘,咱多扎几个扫云娘吧!”不等母亲回答,哥哥抢着对母亲说。因为天天下雨,明理闷在屋里憋得慌,巴不得快点雨过天晴,好到外面去玩儿去呢。于是便和妹妹缠着母亲一起做起扫云娘来。不大一会儿工夫,院子四围的屋檐上便挂满了扫云娘,花花绿绿汇成了一个扫云方阵。看着众多旋转着忙碌着的扫云娘们,小兄妹俩高兴地拍手欢笑着,呼喊着:“天快晴了!天快晴了!”受到孩子们的感染,母亲也一扫满脸愁云,开心地笑了。

李氏出生于南李家一户农家,乳名一个慧字。她天资聪颖、善良贤淑、心灵手巧。看见一朵花便能描到纸上,绣出来跟真的一样;听了个故事,转过去就能跟小姐妹们生动地讲述一遍,神奇的是连里面的诗句词曲也能熟记于心。更难得的是特别好学,村子里来了唱戏的、说大鼓的、唱丝弦的她都喜欢去听,每每忘记了吃饭。只可惜身为女子又生于清贫农家,没能入学读书。其伯父李希文曾惋惜地感叹道:“惜哉!倘使慧姑为学,安知非当今之曹大家哉!”

李希文家里开设一间私塾,接收全族的子弟入学。李氏幼时,有一回跟着母亲找伯母有事,适逢伯父在前间学堂诵读授课,她听了两遍竟然已谙熟于心。后伯父考核诸生,俱期期艾艾不能背诵。李氏感到好笑,脱口笑道:“真笨!”伯母听到了,问道:“慧姑,你笑话他们笨,你会背了吗?”李氏笑而未答。少顷,伯父从学堂过来。伯母笑着告诉伯父:“刚才慧姑笑话你的学生真笨呢!”“是笨,看来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伯父说罢,转而问慧姑:“哎?慧姑,未必你会背了吗?”李氏背过身去朗朗背诵道: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

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谓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伯父听得瞠目咂舌——七岁的慧姑竟然一口气诵完,毫无磕绊,只是因为幼稚而不解其意,有几个字吐音不准而已,惊喜得抱起慧姑,连连赞叹不迭。稍后放下慧姑,转身进了学堂,接着传来了训斥学子的声音:“尔等,堂堂男子,尚不如一女子!慧姑,听闻两遍就成诵了。可是尔等呢?愧呀不愧?”

李氏嫁到田家之后,丈夫田仁喜精明能干,又有着一身好力气,更是人人称道的兴家置业的能手,农忙时忙庄稼活儿,忙完庄稼活儿就跑生意。夫妇克勤克俭,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数年前,婆婆病故,公公带着两个幼年的小叔子,生活陷入窘境。李氏见状,便与丈夫商量,把公公和小叔子爷儿仨接了过来并入了自家这个小家庭。李氏任劳任怨,一个人操持着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从淘粮磨面、做饭洗涮,到一家老幼四季衣裳鞋袜的缝制、衣被拆洗等等。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穿戴得整整齐齐,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赢得亲邻们的称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