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芦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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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2、

“哐!哐!哐……”外面忽然响起敲锣声——这是村里传达汛情的警报。接着传来喇叭筒的通知:各家劳力带着门板和铁锨到瓦房院大场集中赶往蒿河护堰。

李氏听了心口猛地一紧,慌忙站立起来,高挑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赶忙挪动着一双尖尖的小脚努力调整着身体的平衡。明理机灵地抱扶住母亲的双腿,仰头关切地望着母亲的脸。母亲微笑着抚摩了一下儿子的头,转过身,掀开布门帘,轻轻走进西间卧室,看了看尚在襁褓中熟睡的果果,俯身轻轻亲吻了一口,转身回到当门儿,弯腰对俩孩子轻声说道:“乖乖,咱到锅屋烙馍去!”

锅屋是一间半边小屋,局促在小院儿的西北角,门朝东向着过底,门口右侧立着一口水缸。锅屋南边生长着一株高大挺拔的椿树,繁茂的树冠与大门外的古槐枝叶交联,共同护卫着这家善良人家。树下,西边支着一口石槽;槽端立着口淘草用的大琉头缸;东边一个长条石台,台面被李氏搓衣时用纤弱的双手摩挲得光滑润泽。热天,石台常常充作全家人的饭桌。

明理早已冒雨跑了过去。李氏戴上席篷子,抱上莲莲,来到锅屋。放下孩子,把席篷子挂到门外墙上,忙着舀水和面。然后支鏊子,搭案板。席篷子类似草帽,用当地芦苇篾子编成,尖顶六角,可遮阳挡雨,能用数年。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坐在案板后面一边挼着面一边对儿子说:“理儿,你烧鏊子,大娘烙馍。”明理像模像样地坐到鏊子后边的小板凳上,往熬子底下塞进一大把麦穰,母亲点着了火。母亲一个人又擀面又翻鏊子上的烙馍,从容不迫,烙馍烙得又快又圆又薄又匀,翻的烙馍不焦不生。而明理烧鏊子却弄得手忙脚乱,还抹得满脸灰黑。妹妹看见了拍着小手笑着:“哥哥是个大花脸!哥哥大花脸!”明理听了,慌忙用手去抹,结果反而越抹越花,把母亲也逗笑了。

“明理娘,借瓢面,缸儿要上河堰。”推开大门进来的是西邻闵家缸儿他娘。“这老天老下雨,一直没能淘粮食推磨。”缸儿娘的娘家与大槐树田家沾点儿拐弯亲戚,依闵家与明理是平辈儿,依她娘家比明理高一辈儿,平日各依各的叫——对缸儿娘一个人仍依其娘家辈分相称。

“是老闵儿姐!”母亲赶忙张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站起来应承着,接过缸儿娘的面瓢,到墙角的面缸里挖了满满一瓢麦面,按按结实,递给缸儿娘,笑着说道:“什么借不借的!远亲不如近邻,缺什么过来说声就是了!”缸儿娘一手接过面瓢,一手掀开衣襟把面瓢罩得严严实实的,转身离去,忙着回家烙馍去了。

这里农家妇女大多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乳名在娘家做姑娘时供呼唤使用,至出嫁则永远封锢,改以夫家姓氏称之。为别于男性,把夫家姓氏读作儿化音,如,老张儿、老李儿,以别于男性的老张、老李。李氏嫁到田家后,南李家娘家人就称之为“老田儿”或“老田儿姐”、“老田儿姑”等等。尽管正值青春妙龄,也被生生地给冠上个“老”字,好像是在随时提醒着她们其烂漫青春的终结。夫家,则以其在夫家的身份角色称之,如,他嫂子,明理娘,理娘,大婶子,大奶奶等;官方则在其母姓前冠上夫姓,名之为田李氏。其实,这一串名字没有一个是真正专属于李氏自己的,仅芦荻村就有好几个“田李氏”,只是社会给予的一个称呼代号而已。直到李氏年届四旬才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李义美。那是后来生产队评工记分时,队里有两个“田李氏”,为区别计,她丈夫田仁喜给她起的名字。她在娘家是“义”字辈,她弟弟叫李义新,丈夫就给她起名李义美。可是,可怜这个名字也只使用了短短三四年的时光。

“嫂子!大河涨水了!马展要上蒿河堰!一家一个!”明理的三叔田仁祥推开大门冲进过底,急促地说着,带进一阵风雨。后面紧跟着四叔田仁学。一会儿,两顶从头上摘下来的席篷子便在过底地上汇出了两滩积水。

“莲莲,拿着,快递给您叔!”明理娘扯过肩上的手袱子递给莲莲,又转脸朝向仁祥仁学说,“他叔快擦擦脸!俺知道了,馍都快烙好了呢!可是……”

“俺去!”田仁祥果断地说。田仁学进了锅屋换过明理坐下来烧鏊子。

“您去?不行!”理娘睁大了眼睛,“他三叔,您还小,等咱大回来再说吧!”

“还小?俺都十七了!”田仁祥不服气地争辩道。田仁祥比明理大十岁,虚岁十七。

“等咱大回来。”理娘不敢答应这么大的事。

“嫂子,咱大下西湖看墒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俺哥又进货去了,不在家。广播说马展就要走,怎么办啊?”田仁祥央求道。

“嫂子,就让俺哥去吧!”田仁学边往鏊子底拨着麦穰边帮着腔,“俺哥都是大人了!俺也长大了,明年俺也能上河堰了!”田仁学比田仁祥小四岁。

仁祥仁学是嫂子带大的,是名副其实的长嫂当母。在嫂子看来,仁祥仁学都还小,上河堰,她不放心,那么大的水!再说,上有公公,还有丈夫,自己也不宜擅自做主。然而事出紧急,大不在家,丈夫也不在家,怎么办呢?真急死人了!等待是来不及了,无奈,也只好默认了。

家里有四道门,田仁祥卸了东屋的单扇门,弓着腰背着出了大门。理娘见状急忙喊仁学:“他四叔,快去!帮您哥扶着!”田仁学起身奔出锅屋,飞出大门。

俩弟兄送门回来,馍也烙好了。理娘熟练地把烙馍一张张折叠成长条儿形,然后码起来包成一个小包裹。又帮助仁祥捆好铺盖卷儿,并在外面严严实实地包上油布。田仁祥背上背包、干粮,顺手抓过铁锨,戴上席篷子拉开大门走了出去,理娘带着俩孩子还有仁学跟在后面。

“嫂子,俺走了!都回去吧,看雨好大!”走到大门口老槐树下,田仁祥拦住了送行的亲人。

“他三叔,您可要小心啊!河里水大,千万要小心啊!”分别时,理娘仍不放心地千叮咛万嘱咐。

田仁祥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又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没事儿!俺能行!”转身冲进雨幕。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站在大门口,望着不间断的雨幕,田仁学也学着大人的口吻骂了一句。

“他四叔!”理娘制止着,声音很低却很严厉。接着转而轻柔地叨念道:

不嚼爷娘不骂天,霹雷呵闪由它扇。

像是告诫田仁学,又像是教育自己的一双小儿女,又像是自言自语。

快吃晚饭时,雨似乎小了一些,明理的祖父田大忠回来了。忠老爷头戴一顶硕大的席篷子,高大魁梧的身躯罩着一领长长的蓑衣,裸露着一双赤脚,简直像个渔翁。忠老爷进门,站在过底下摘下席篷子和蓑衣顺手挂到东墙上的木橛子上。常年田间劳作炼就的褐红色的肤色在雨气蒙蒙中似乎在向外辐射着蒸腾的热气,身上的土黄色的短衫和蓝色大裤衩好像一点儿都没有被大雨淋湿。

“大,您回来了。先歇歇,就吃饭了。”理娘正在锅屋忙活晚饭,转过身对公公说。然后对仁学说:“他四叔,给大拿手袱子擦擦!”

忠老爷草草地擦了脸和手,随手把手袱子搭上晾衣绳。

“明理!过来!”忠老爷蹲下身躯招呼着孙子,满面笑容写满了幸福、慈祥与宠爱。明理从锅屋里跑过来,爷爷一把揽进宽大的怀抱抱了起来,喊着:“乖孙子……”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浅褐色的小东西,撕开薄薄的外衣,现出一颗亮晶晶黄灿灿樱桃般大小的浑圆的果实,一下子塞进明理的小嘴里,问道:“香不香?”

明理嚼了一口,高兴地说:“香!是香泡泡,老。”明理曾经吃过的。这是一种田间草本野果,夏秋成熟,一层薄薄的果膜包着满满汁液,伴有些许微小的种子,一口咬破,满嘴清香。尤其是与庄稼伴生的则更大更香更甜。

爷爷放下孙子,不断地掏着短衫的口袋,把孙子的双手合并的小捧捧装满,又把剩下的全部装进孙子衣裳上的小口袋。

妹妹羡慕地看着哥哥,转身扑进母亲怀里,双手搂住母亲的脖子。

爷爷当然没有看见这些,目下,爷爷心里眼里只有他的宝贝孙子。忠老爷对他这个长房长孙宠若掌上明珠。明理幼时到了断奶期时,就吩咐儿子媳妇不让断奶;到妹妹莲莲出生后还嚷着要让明理吃“接茬奶”。“接茬奶”是指弟妹夭折后,兄姊接着吃奶。对于这些,爷爷似乎一点也不忌讳。明理小心地捧着双手走回锅屋,伸向母亲,把香泡泡倒进母亲手里,拿起一颗剥开送进母亲嘴里,说:

“大娘,您吃!好香!”又剥了一颗递给妹妹说:“妹妹,给您!香泡泡!”

“不要!不要!”妹妹撅着小嘴吼道,眼里闪着泪花。爷爷这下子听到了,也看到了,因为他的心也跟着宝贝孙子到了锅屋了。于是笑着说:

“嗬!小丫子脾气还怪大的呢!”莲莲没有吱声,复又趴进母亲怀里,幼小的双肩委屈地耸动着。理娘轻轻地拍着哄着:

“莲莲乖!莲莲不惹老生气!莲莲乖!”

明理又拿给四叔,四叔不吃。田仁学经常下湖,野瓜野果吃得多了去了。

准备吃晚饭了,一家人围坐到饭桌——案板跟前。

“广儿呢?”忠老爷发现仁祥不在,问着仁祥的乳名。当然也发现了仁喜的不在,只是因为仁喜赶集做生意,赶不上与家人共餐早已习以为常了。

“大!傍晚庄上叫上蒿河堰……”理娘怯怯地说。

“什么?广儿上河堰了?”没等儿媳妇说完,忠老爷忽地站了起来说,“不行!我去!”

理娘见状,怯怯地劝道:

“大,您就是去,也得吃了饭再走呀!您看,饭都端上来了!”

忠老爷站住了,看了一眼儿媳,环视了一眼儿孙,扫了一下饭桌,犹豫了一下,复又坐了下来。

“大,他三叔都十七了,出去磨砺磨砺也有好处。大,您说可是?”在饭桌上,理娘趁着一家人吃饭的当儿,小心地试着劝说公公,“再说了,理儿他大爷经常不在家,难道什么事都还得靠您一个人扛着吗?——您老也都奔五十了呀!”

“广儿还小,几时见过上河护堰那阵仗,恁大的水势!”忠老爷还是不放心。

“大!”理娘见公公似乎口气有所放松,也减少了一些紧张,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您还记得理儿他大爷到西井挑水时多大吗?才十三四,是吧,大?”

(待续)